吃过了午饭,李田禾说要去见北平地下党小组的同志,他装扮一番,就匆匆出门了,唐仲林自己坐在屋子里的沙发上,面对空荡荡的客厅,怅然若失,点起一支香烟,静静地吸着——他原来在前线部队的时候就是抽烟的,只是条件所限抽的不多,有缴获了就抽一点,后来负伤之后就再也没抽过,这一次为了配合李田禾偷天换日的计划,他又把这个“恶习”给拾了起来,香烟燃尽,唐仲林掏出唐伯林的勃朗宁,给它上了油,用一块绒布仔细地擦拭着。
外表平静的唐仲林,内心却如潮汐一般汹涌,他想起自己负伤前的那一次战斗,那是在两年之前,他从边区的报纸上得知自己的哥哥唐伯林投降了日本人,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仔细一看,照片上,那个穿着汪伪军装,正向记者们招手示意的那个人,分明就是唐伯林无疑!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亲哥哥成为了汉奸,放下报纸的那一刻起,他感觉他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单调的黑白色,时间仿佛都静止了,周围的战友,同志看待自己的眼神都似乎变了,他想证明自己,因此在下一场战斗的冲锋中他端着一把三八大盖,身先士卒,冲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一颗颗炙热的子弹贴着自己的耳边呼啸而过,他怒吼着,用手里的枪发泄着他对唐伯林的不满,面前的鬼子,成排成排地倒下!猝不及防,一颗子弹钻进了他的腹中,顿时血花四溅,天旋地转,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他的眼前,净是自己哥哥小时候的音容笑貌……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率领一支孤军在老龙山坚持抗日整整两年的唐伯林最后,会当了汉奸,在唐仲林的潜意识里,他想为自己的亲哥哥开脱,或许,这是一个误会?其实唐伯林是潜伏在日伪的**地下党?不可能,世人皆知他亲手枪杀了上海地下党小组组长程先遣!亦或许是程先遣叛变了,更不可能,程先遣牺牲的消息刊登在党报上,党报给程先遣同志的定义是一名优秀的**员,杰出的地下工作者,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者,他牺牲的消息得到了众多党内**的关注与哀悼,他不可能是**!再不济,他其实是潜伏在日伪的军统人员?这更不可能,他正是被军统枪杀的!难道是国民党内部的争权夺势?也不可能,如果是这样,那么潜伏在日伪政府,还是高级官员的唐伯林会成为国民党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怎么可能会对他下死手?唐仲林重重地叹了口气,各种各样的解释都被自己一一否定了,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哥哥,唐伯林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大汉奸,他真的叛变革命了……
唐仲林收了枪,又从怀里的内兜掏出那支黑色钢笔,唐仲林心里暖暖的,自己若是不负伤,也不会被送到后方,自然也不会遇见自己的妻子周萍慧,萍慧比自己大三岁,她是一名老**员了,一直在政治部工作,萍慧在遇见自己之前,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但是他的前夫死在了战场上,成了烈士,两个人没有孩子,萍慧初见自己的时候,非常排斥自己的感情,经过自己对她反复的开导,萍慧想通了,在组织的撮合下,两个人便定下了终身,唐仲林告诉萍慧自己去了前线,萍慧肯定会为自己担心的,孩子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这段时间里,会是周萍慧最为孤独,最为难过的日子,不过自己还有战友,他相信自己的战友能够照顾好萍慧,顺利地生下孩子……短短十几日,自己便从边区来到了北平,从一名教书先生,变成了举国闻名的大汉奸唐伯林,这一切,恍如隔世……
下午三点,高聪德在何桦的带领下,来到了“唐伯林”下榻的小别墅,此时李田禾也已经回来了,李田禾的身份,安排的是前来投奔唐伯林的老家亲戚,目前是唐伯林的管家,站在唐仲林的身后,通报之后,高聪德进了别墅,唐仲林一人端坐在沙发上,高聪德前来,按照李田禾事前的排练,他也不起身,甚至正眼都不看高聪德一下,气氛显得相当压抑。
其实唐仲林一见高聪德,虽然是板着个脸,但是心里头却只想笑,这个人胖得跟怀胎十月似的,长得肥头大耳,走路的时候两片颊肉都在颤抖,满脸谄笑,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偌只看面相,高聪德长得是一脸草包像,没有丝毫攻击性。
高聪德疾步走进去,双手前伸想要握手,但是见“唐伯林”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得悻悻地把手也缩了回来。唐仲林点着烟,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外在形象尽量贴合李田禾为自己设计的土匪形象,唐仲林瞥了一眼高聪德,冷冷地说道,
“高副处长,你这个人真是不通情理,老子好容易逮着这次刺杀的机会休息几天,你他娘的非得哭着喊着要见老子,闹得余主任都把电话打到老子这了,现在你见着了,有什么屁就放吧!”
“唐处长,实在是对不起!”
高聪德眯缝着眼睛,满脸尽是谄媚的笑容,他说道,
“属下也没什么办法,都是上面逼得紧,您这一连十天不露面,北平城里都人心惶惶……”
“惶惶什么!生怕老子死不了?”
唐仲林瞪了高聪德一眼,突然想起来什么,他说道,
“高副处长,你所说的上面,是哪个上面?”
高聪德看着唐伯林,说道,
“能是哪个上面,就是那个上面……还是不说的好……”
“不就是日本人嘛!”
一提起日本鬼子,唐仲林就是一肚子的火,只见他双目圆睁,拍案而起,怒骂道,
“他娘的小日本子在中国烧杀抢掠,坏事做绝,还不兴让我说……”
唐仲林话说到半晌,陡然间,看见李田禾传递过来的十分冷峻的眼神,他发现自己失态了,这一瞬间,自己从唐伯林又回到了唐仲林,唐仲林赶紧住了嘴,一回头,发现高聪德满脸含笑,双眼却紧紧得盯着自己,仿佛要把自己这个假冒的唐处长看穿一般,唐仲林心里微微有些发毛,稍稍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坐下来,又点起一支香烟,缓释刚才的纰漏,唐仲林对着高聪德说道,
“高副处长,你也别站着了,坐吧!”
高聪德见唐伯林发了火,顿时收了脸上的笑容,怯生生地坐在唐仲林的对面,唐仲林抽出一支香烟,递给高聪德,问道,
“抽一支!”
“谢谢唐处长,属下不吸烟。”
高聪德一脸局促地坐在唐仲林对面,唐仲林的后背倚着沙发,翘着二郎腿,抽着烟,左手搭在沙发顶,姿势故作嚣张,唐仲林笑道,
“高副处长如何这般紧张?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
高聪德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一会垂在腿下,一会放在桌子上,一会又搭在腿上,最后放在两腿之间搓弄着,高聪德听见唐伯林的话,脸上更是露出十分紧张忐忑的表情,他小声说道,
“唐处长初来北平,却遭敌特暗杀,都是属下办事不利,让唐处长遭此横祸,属下特来请罪……”
唐伯林微微一笑,说道,
“高副处长不必过于自责,现在中日两方正值相持阶段,两方敌特相互渗透,着实是防不胜防,我在上海抓了几名地下党,微有成就,因此余主任就安排我到北平领导北平特务机关处的工作,其实这也怪他娘的余主任,当初老子说要封锁消息,秘密来京,余主任非要老子大张旗鼓的来,还发了报纸,这下敌特还能不知道么!”
“可能余主任由他自己的考虑……”
高聪德的脸上又挂起谄笑,连连点头,道,
“这事儿谁人不知,唐处长在上海,抓捕并枪毙了**地下党上海小组的组长程先遣,瓦解了**在上海的地下组织,这可不是微末之功啊,连汪**都授予您兰花勋章,称呼您为国之柱石,您这样负衡据鼎的人,如果殉国于北平城外,那属下我万万死而不能抵其罪!”
说罢,高聪德抬起头,看着唐伯林,唐伯林心中暗道,
“这高聪德还真会拍马屁,竟然用负衡据鼎来形容一个汉奸,真是贻笑大方!”
不过唐伯林的脸上却是微笑,尽显得意之色,高聪德继续说道,
“属下听说,城外的那番枪战十分危险,好像是牵扯到了军统,皇军还有**地下党,不知道唐处长是如何虎口脱身的?”
唐伯林微微一笑,李田禾早就料到高聪德会盘问自己遭刺的经过,所以提前做了准备以做应答,只听唐伯林故作回忆状,缓缓说道,
“开始是军统的人想要刺杀老子,不想枪声惊动了不远处一队正在巡逻的日本兵,他们冲过来把军统的人打死了,老子正以为没事儿呢,不知道又从哪冒出五六个地下党,这些人枪法极准,又把日本兵给打死了,得亏**的人少,加上何桦拼命护着老子,老子这才冲了出来!”
高聪德连连点头,道,
“真是凶险啊,不知唐处长怎么知道他们身份的?”
这个问题唐伯林也事先准备过,因此唐伯林丝毫不慌,继续说道,
“这个简单,第一批人一色用的勃朗宁1911,这玩意只有中统,军统的暗杀分子还有国民党军官在用,很好辨别,至于**地下党,则是有个人事先喊了句,“给程组长报仇,杀了狗汉奸”我就知道他们是**的人,当时的情况确实十分危险……”
唐伯林顿了顿,他感觉这段事先对好的话说起来有些太过于苍白了,他决定加一点细节,以增加可信度,唐伯林继续说道,
“当时我还记得**的人打爆了汽车的左前轮胎,车子无法动弹,得亏是何桦,把已经被打死了的司机拉了出去,他自己把车给开起来,老子这才逃了出来!”
“是是是,确实是十分凶险,都是属下无能,令唐处长受惊了!”
高聪德又是连连道歉,在高聪德来之前,李田禾就曾经对唐伯林说过,因为他不是亲历者,这个问题回答多了,很容易暴露,因此要尽量避免在这个问题是过多纠缠,于是唐伯林决定转移话题,他突然一笑,道,
“上午何桦的那通电话,你跟老子说有份薄礼要送给老子?”
终于说到重点了,高聪德立马站了起来,弓着腰,走到唐仲林身旁,从兜里掏出两张票子,恭敬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又退了回去,唐仲林低头一看,一张一万块大洋,两张两万块,正经的广汇银行北平分行的票子,左下角盖着红彤彤的大戳子,唐仲林嘴角连连冷笑,看着高聪德,说道,
“高副处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高聪德坐在沙发里局促不安,两只胖手搓来搓去,道,
“唐处长,这点意思,是两个意思,于公一个意思,于私一个意思。”
“哦?高副处长倒是公私分明,都说说吧。”
唐仲林本来就不是喜财之人,对于桌子上的那两张大票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盯着高聪德看,高聪德说道,
“唐处长于北平公干,来到属下的地界却遭敌特暗杀,险象环丛,九死一生,这点意思还请唐处长笑纳,以解属下愧疚之情,再者……再者……”
高聪德搓着手,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唐仲林催促道,
“高副处长,有事你就说,别他娘的吞吞吐吐的!”
唐仲林看着局促不安,欲言又止的高聪德,心里暗道,
“你们这些大汉奸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想让我在余立群面前多美言你几句,日后为你升官添砖加瓦罢了!”
唐仲林如此是想,但是高聪德说出来的话,却与之截然相反,只听高聪德小声地说道,
“说实话,唐处长,北平特务机关处我实在是不想呆了,还劳烦唐处长给余主任去个电报,让我解甲归田,隐匿山水,了却余生,也算是唐处长念及属下之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