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山风被一缕温暖的阳光驱散,静谧的山林间,偶尔一两声鸟儿的叫唤传遍林间,唤醒了草木的新芽与山间的虫蚁。远处的山体各是不同,怪石嶙峋中有草木于其中,生根发芽。即使是万丈高崖,石缝中依然有些许绿色点缀。
狂风怪石艰险地,无有草木不可停。
秋月是没有读过书的,面前这个看起来年轻无比的恩人自顾自说了许多话,她有些听不懂。只知道凡人和仙人还有官老爷们,但是最后一句话她倒是听明白了,歪着头看沈远,心中不解,什么时候凡人也能站起来说话了?
这偌大一座黄正湖,有几个百姓能站出来说句话,那是想都不敢想的。高高在上的仙人们有他们的威严,岂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说三道四。她说道:
“恩人,我们这些穷苦人哪里敢和高高的大人们说什么,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就是很好了。”
沈远问道:“你觉得如何才算好?”
秋月很自然的说道:“有地种,有衣服,不饿死,不冻死,逢年过节能有些余粮。”
“若是……”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一缕笑意,轻声说道“若是能再多一些脸面自然是极好的。”
沈远想起了那日湖底的老汉,不知他家中是否有余粮,也不知他是否有脸面,大概是有的。
他有摸了摸灵仙,里面躺了一副无名骨架,心思微沉,不知这副骨架的主人死的时候有没有脸面,或许也是有的。
收回心神,不可多想,心思微动,便引起丹田砚台内泛起波澜,连带着毛笔也要不安稳起来,那湖底怨气凝聚而成的方形墨块本就不太稳定,如今更是震颤不已,凭白掉落许多黑色粉尘状进入砚台,让砚台内更加动荡。
他伸出手与心口处齐平,手心朝天,一团白色火焰在手心熊熊燃烧。一旁的秋月看的眼睛瞪大,虽然心中知道恩人乃是仙人,但心中还是震惊不已。
沈远看了她一眼,手腕翻转,火焰在手腕处盘旋,最终化作一张白色符纸。随后身体内墨色灵力快速飞出,一张符箓在墨力的运作下缓缓成型。
还不等秋月反应过来,只见沈远把符箓朝她身上丢过去,秋月的的身形不断佝偻,皮肤干枯,满是皱纹,最终化作一位干枯老妪的形象。
沈远说道:“这符箓可助你短暂改变容貌,除非高出我两个境界,否则看不出来。先跟我回黄正湖吧,我还有一件事要去求证。”说着便迈步离开。
留在原地的秋月看了看自己干枯的手臂,稍稍活动几下,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她的眼睛头一次明亮起来,扭过头看向远处,连忙跟上沈远。
山谷又一次陷入沉寂,却多出了一座无碑新坟,恰巧在阳光下显的明亮。
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传来,脚底踩在草地上发出独有的声音。脚步停留在新坟前,正是江三工和他的侍女连真。
连真的手中拿了两个大包子,像是拿了两个大白碗,一口塞进嘴里吃下去大半,支支吾吾的说着:“公子,要不我去把他抹了吧。”
江三工沉默,扭过头怔怔地看向远处的地平线,最后哂然一笑。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算了吧,一个读书人说几句话大话而已,等到了长治,被治治就不会这样了。”
连真把一个包子吃完说道:“此人手中的桃木来历非凡,造化无穷。一个濒死的妓女在桃木下脱胎换骨,如今若是被仙家瞧见,也是要被抢破头的。”她的眼睛眯着,随后说道:“看来此人的来历同样不同,可看他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山间小民的模样,真是让人看不懂,公子可能看出来他的来历?”
江三工想起沈远腰间的灵仙,摇了摇头。
沈远回到客栈,掌柜的还在指挥小二擦着桌子,小二在他的指挥下应接不暇,累的是满头大汗。掌柜的坐在门口的一个桌子上看着门外,口中碎碎念:“怎么就不来我这里呢?”
“还是我这里没名气啊。”
沈远抿嘴笑了笑,来到他身前晃了晃手,身后跟着一位老妪,对着他笑道:“掌柜的,再来一间房给我身后的这位。”
掌柜的哎了一声连忙走到柜台里边,手上不闲着嘴里还念叨着:“这位客官,你说我这位置不好吗?”
沈远笑道:“好地方,静谧深幽。入客栈如进桃源。”
掌柜的非常认同沈远的形容,他的手指轻轻拍在柜面上,连忙认真道:“对吧,你也是这样认同的吧?我这么好的地方,还是入不了大人物的眼啊?”掌柜的叹息不已,但见到沈远拿出银子付账时,又满脸开心。
此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哟,文安回来啦,来吃包子!”原来是邓不还从门外进来,手中还拿着几个包子。
沈远看了一眼邓不还,随意找了一处桌子拿起一个包子就要塞进嘴里,此时邓不还突然说道:“文安兄弟,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京城了,我得回家了。”
沈远默默把包子放下,一旁的秋月见情势不对,也把包子放在桌子上,便听沈远问道:“怎的突然不愿考取功名了?”
邓不还看着桌子上的包子说道:“想媳妇了!思来想去,这路上甚是凶险,还是先回去把媳妇娶回家来的实在。”
“之前我就说过嘛,要是盘缠不够了,我也就回去了,如今身上的盘缠确实不多了。”
话音刚落,沈远已经推着一张银票来到他的身前,上面写着五十两个大字,上面还有着大水商行的字样。邓不还看着桌子上银票咽了口口水,尴尬的看着沈远,嘴角直抽抽。随后又说道:“我这腿脚累了,走不动啊。”
沈远嘴角上扬,随后拍了拍手,从楼上跑下来一条驴子。掖熊歪着头看着沈远,沈远指了指邓不还,掖熊上前一步,驴脸都要贴住邓不还的脸了。
邓不还连忙推开掖熊的驴脸,又说道:“我就是想回家了,我家媳妇还等着我回去成亲呢。”
“文安就不要劝我了。”
沈远点点头,说道:“什么时候走?”
“文安何时启程?”
“既然挂梅兄要离去,我便等挂梅兄离去再作他想。”
等不还点点头,随后说道:“那明日我便回去了,文安也要早日启程,听说长治冷的很,早去早适应。”
沈远点头,沉默说道:“那最后咱们再去湖边钓个鱼吧,看我钓一条小黄鱼给你带回去。”
邓不还笑着伸出食指,看来眼前的少年是上瘾了啊,一拍桌子便站起身。此时他才想起来一旁还有一位老妪,他问道:“这位是?”
沈远说道:“她名为秋月,是颜楼的。”
邓不还微微挑眉,有些不敢置信,他趴在沈远的耳边说道:“你把颜楼的大厨拐出来啦?”
沈远白了他一眼,说道:“她之前是颜楼的姑娘,改了一些面容。”
邓不还眼神透光,他的手从长袖中探出,在桌子底下偷偷给沈远竖了一个大拇指,小声说道:“可以呀文安,昨夜雨疏风骤?”
沈远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是何意。邓不还一脸坏笑,又说道:“怪不得昨夜不与我一同回来,原来心中早有姑娘在颜楼。你直接与我相说罢了,何必如此神秘兮兮。”
“我又不是不能理解,男人嘛。”
沈远憋在座位上脸色通红,嘴巴想解释什么,可是却被邓不还一声声的他懂给打断。沈远见识的少,可一旁的秋月却知道邓不还口中的意思,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架不住日日夜夜的熏陶,哪怕只是听听语气,也知道这邓不还说出来的词不干净。
沈远与邓不还还在争辩,她却只能低下头静静地坐在长凳上羞愧不已。
似乎是二人吵累了,沈远拿起桌子上的一个包子狠狠的咬上一口,邓不还拍了拍沈远的肩膀轻声笑道:“看看看看,这就说不过我了?说明你读的书还是少嘛?”说着仰天大笑出门去了,只传来一句话:“我先去湖边,等你来哟!”
见邓不还已经走远,秋月仿佛终于有了勇气,她的声音此时苍老不已:“是贱婢害得恩人被人误会,平白遭了误会。”
沈远摆了摆手,说道:“快吃包子吧,吃完钓鱼去。”
秋月问道:“方才那位公子似乎还没有吃饭吧。”
沈远咬了一口包子,轻声道:“他不用吃饭。”
秋月无言,拿起搁置在桌子上的包子,一旁的沈远突然说道:“你进颜楼之前叫什么名字?”
秋月摇摇头:“我出生就在颜楼,从记事起便是如今的名字,没有正式的名字。”
“妈……,颜楼的人说我这样的妓女是用不着名字的,说我们生下来就是伺候人的,是圈养起来的牛马,我们不配有名字。”
沈远咬了一口包子一言不发,抿了抿嘴,包子还是挺好吃的。
秋月吃了坐在长凳上看了一眼沈远,有些犹豫不决,她放下手中的包子问道:“还不知道恩人姓名。”
沈远一脸恍然,“沈远。”
秋月又说道:“贱婢名为秋月,听说是八月十五日生下来的,因此而得名。如今二十有一,在颜楼受尽凌辱,如今有恩人相救,得以重获新生。贱婢斗胆请恩人赐下名字,以求为人。”说着便要跪在地上。
沈远手持桃木往前一递,秋月便身体不受控制,缓缓站直身形。沈远说道:“不必如此,我读书少,只怕名字不好听,且容我想想,至于最后用不用皆随你。”
秋月双手放在腰间,微微侧身,苍老的声音传来:“多谢恩公!”
沈远拿起一个包子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说道:“在你还未恢复本来面貌时,注意言行啊。”
秋月摸了摸自己如今耷拉的脸皮,展颜一笑,拿起剩下的包子上楼去了。只留下一旁的小二,莫名打了一个冷颤,怎么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笑起来像个年轻女子。他摸了摸有些凉意的后脑勺连忙向后院跑去,来到后厨从灶台下拿起一根木柴,在身旁挥舞几圈。搞得后院滚滚浓烟,引得一阵叫骂声。
黄正湖边,邓不还双手负后立于水边,脸色平静。湖面深处,木板栈道上坐着一位老人,白须白发,手持竹竿。
邓不还迈步来到老人身旁,伸头看了一眼鱼篓,笑道:“呀,老前辈喂鱼呢?”
姓吴的老人静静地看着竹竿尽头,那里是平静的水面,幽深如玉,似有雾气升腾。邓不还望着湖面,烟波浩渺,他蹲在老人身旁,随着老人的目光向远处眺望,轻声说道:“老前辈,您一辈子风风雨雨,如今倒是平静如水啦。”
老人看着平静的水面,沙哑道:“你怎么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不是暗潮汹涌。”
邓不还侧目而视,他挑起眉头笑道:“怎么,老前辈老当益壮,还要再去成就一番大事业?”
老人握紧鱼竿,说道:“那倒是不至于。”
邓不还笑道:“那老前辈是独自寂寞许久,想是要再娶一妻,准备儿孙满堂?”
老人白了他一眼冷声道:“就你这样的也配称自己是读书人?满脑子娶媳妇,你娶的了吗你?”
邓不还瘪瘪嘴,轻咳一声说道:“怎么娶不了,我媳妇可是在家等着我呢,那模样可是俊俏的很,那水灵灵的大眼睛可漂亮了。”
老人不说话,扭过头轻啐了一口,邓不还双目圆睁,捋了捋长袖,对着老人自信道:“你个老人家,你别不信,我这俊俏模样在清水县那可是有名的,谁提起我老邓家不得赞一声邓家出了一个俊俏的儿郎,几百年可就这一个。”
老人冷哼一声:“几百年出一个还不知道惜命呢。”
一句话让一位喋喋不休的年轻人沉默不已,年轻人轻叹一声:“我还不够惜命吗?我可是真的好好爱惜自己的命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一时间有些缥缈。
“我当时路过这黄正湖的时候正年轻着呢,根本不怕死的,什么事情不敢说?什么事情不敢做?”
“如今想来,确实是年轻了,气太盛。若是没有我,或许这黄正湖里的尸骨也能少些?”
“老前辈,您说说看,我这书是不是读到狗身上去了?”
老人沉默着,猛的一提杆子,鱼钩上空无一物,一旁的邓不还满脸促狭。老人白了他一眼,说道:“别什么事都扯到狗子身上去,读书不认真便承认罢了,何必多说。”
邓不还望着远方的湖面,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老人轻轻把杆子抛进湖水里,轻声问道:“怪不怪我当时袖手旁观?”
年轻人一屁股坐在老人身旁,轻轻摇了摇头。他突然问道:“老前辈,若是又有一个年轻人像我一样,您还会袖手旁观吗?”
老人说道:“若是再有一个像你一样头铁的年轻人,救他一命也无妨。只是你所说的年轻人可不像你一样头铁,他也无需我出手。”
邓不还连连点头,“他是个惜命的,真好。”
突然一阵狂风四起,狂风在二人身后汇聚,逐渐显露出一个人来,此人身着一身灰色衣袍,头发盘在头顶,上面插了一根玉钗,脸颊偏瘦,眼角皱纹四起,嘴边蓄起长须,看起来一副仙人模样。见邓不还看向他,迈步走来,缓缓说道:“吾乃黄正门的门主,郭奇。”
见邓不还不说话,他笑着说道:“踏入修行之路,便是进入孤寂之路,今日静极思动出来瞧瞧。都说修行之路一饮一啄皆有不同,果然如此,如今确让本座瞧见了惊异之处,非同凡响啊。”
邓不还也不站起身,只是侧着身子拱了拱手,笑道:“原来是郭门主,早有耳闻,不曾相见,实属惭愧。如今一看,真乃仙人也。”
郭奇摆摆手惭愧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友死而不散,才是真仙人。”说着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邓不还,眼神逐渐尖锐。
邓不还收敛笑意,说道:“果然,纸是包不住火的,我来到黄正湖便想到早有今日,没想到来的如此突然。不知郭门主意欲何为?”
郭奇说道:“就是想问问小友,在我这黄正湖游泳时,有没有喝上两口,这湖水甜否?”
邓不还笑道:“甜的很呐,郭门主也想喝上两口?”
郭奇冷哼一声:“牙尖嘴利,当年就是凭这张嘴被沉湖,如今你以为我治不了你?”
“听说南边有个人长年游荡在林间,遇见人便要劝诫两句,引导人远离黄正湖,小友真是心善呐。”
“只是如今又怎么想起来踏入黄正湖的地界了,怎么?破罐子破摔?还是你觉得那骑驴少年能与我们对抗?”
“你就不怕他和你一样尸沉湖底?”
邓不还眼神中有担忧闪过,他站起身看着郭奇说道:“这么多年你们还是这样!那以颜楼为代表的各种产业,还有这湖里的黄鱼,你们还要害多少人命才肯罢休?”
郭奇冷笑,他走近邓不还,轻声说道:“活着不老实,死了还要多事。”
“我就想不明白了,这黄正湖的一切与你有什么干系呢?你好好的去京城,凭你的学识,不是状元也得是个前三甲吧,何必总要和我们作对呢。”
“老老实实考个功名利禄,当个大官,说不得我们还得上赶子巴结你,不好吗?如今你什么也不是,非要和我们来个鱼死网破,可结果呢?”
“你如今死也就死了,对黄正湖有影响吗?说不得你家里还有个美娇娘等你回去呢,如今等不到你怕不是早就嫁人了,不知道给别的男人生了多少个孩子了,值得吗?”
邓不还沉默,不知道是有些伤心还是无话可说。郭奇笑了笑,看向了钓鱼的老人,他说道:“如今这半死不死的样子,应该是这位前辈对你给予了施舍吧。”
“前辈,黄正湖是大水商行的产业,我们黄正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水商行,不知前辈可有兴趣加入我们,共谋福利。”
湖边陷入了良久的沉默,郭奇笑着摇了摇头,又说道:“既然前辈不愿插手黄正湖事宜,那我要带走这位小友,前辈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得来的依然是沉默,他冷笑一声,伸手朝邓不还抓去,邓不还站在原地如同死去一般,毫无反抗的迹象,就在郭奇的手快要触碰邓不还身体时,一根桃木从远处激射而来。郭奇连忙收回手掌看向湖边,只见一年轻人脚踏湖面向此处奔袭,那桃木回到少年手中,散发出氤氲绿光。
沈远来到邓不还身旁,桃木轻点,邓不还才仿佛从睡梦中苏醒过来。邓不还眼神中满是后怕,他指着郭奇说道:“一门门主原来也玩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郭奇轻笑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咱们修行之人,手段纷杂,出其不意。若是不使全力让你给跑了,那才真是叫人遗憾。”
说着他看向沈远,疑惑道:“只是这位小友使的是何种法宝?竟然有如此威力?不知小友师出何门啊?”
邓不还骂道:“师出你奶奶!”
郭奇丝毫不受邓不还影响,他依然直勾勾的盯着沈远,眼神不时看向他手中的桃木和腰间的灵仙,满是贪婪。
沈远桃木横于胸前,谨慎的看向郭奇,缓缓说道:“村中私塾。”
听闻此言,郭奇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村中私塾里的教书先生?看来也是个隐世高人?他内心轻哼一声,这些隐世高人不过是一群逃避现实的胆小鬼罢了,不足为惧。
他开口说道:“不知道你的先生姓甚名谁啊?不妨直说,或许也能交个朋友不是?”
沈远说道:“不方便。”
郭奇心中有些怒火,他一个即将踏入神相境的一门之主竟被两个毛头小子冷眼相待,眼前这个少年甚至还要与自己刀兵相向,真是该死!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态,但出手却有雷霆之势,一掌拍出,就要直面沈远面门,却又有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岸边传来:“郭门主一向如此杀伐果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