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三工命令黄正门旧部回去收拾宗门,便带着连真火急火燎的回到了湖边客栈,连真平躺在床铺上,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家主子翻他的纳戒。终于找到了一个黄色的葫芦,从中倒出来一颗黄色的药丸,递给连真说道:“快吃下去,这是宫里的御医炼制的扶伤丹,专治内伤。”
连真一下子坐起来说道:“公子,我没有内伤。”
江三工好似没听见,接着说道:“少废话,外伤也治。”说着又翻出几粒不同颜色的丹药说道:“这些都吃下去,好得快。”
于是连真坐在盘膝而坐,一边调息一边嗑药,还没吃完又多了许多丹药,连真急忙说道:“公子,够了够了,都要吃饱了!”
江三工这才停下,他狐疑的看了看连真,点了点头才收回了纳戒。轻声问道:“怎么样,这次与那郭奇交手,可有收获?”
连真塞了一颗丹药在嘴里,说道:“没有什么多的收获,境界差的有些多,被碾压了。”
江三工点了点头又说道:“那秦行之前些日子以七境对九境,在移山境下走过百招才力竭,而且是上过战场的移山境将军。”
连真吃丹药的手忽然停下来,她怔怔地看着江三工,大眼睛水灵灵的,看的他直发毛。江三工连忙又说道:“你的天赋不比他差,整日教你用心练武,你不听,我也不是催你,只是说说罢了。”
见连真还是不说话,此时她的眼神晦暗下来,江三工连忙说道:“我当真不是催你,这样吧,你不是喜欢吃烤鸡吗?我去给你买一个烤鸡回来。”
此时连真低下头去,好似要道心破碎,江三工脸上写满了焦急,他连忙又道:“你还想吃什么?”
此时连真的头已经扭过去了,她的一只手却偷偷伸出来比了个二,江三工愣在原地,突然一个脑瓜崩便落在了连真的脑袋上,他无奈道:“一个不够?”
连真捂着脑袋说道:“好事成双嘛。”
江三工用力一个甩袖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只留下连真在屋子里捂着脑袋。
清水县,鱼虾镇,水草村。
一位年迈的老妇人正在院子里给菜园子浇水,一瓢水能浇好几棵菜,如今身体年迈,垂垂老矣。回想年轻时,一瓢水直接撒出去便是,再挑一桶罢了,如今也只能如此一颗一颗来了。
老妇人弯着腰浇着水,不时直起身子捶捶后背,一道女声从后方传来:“干娘,你怎么又在干活了,我不是说了等我回来吗?”
老妇人一转身笑道:“是小梅啊,你从镇里回来啦,有消息吗?”
被称为小梅的姑娘脸色有些落寞,她身着一身灰白麻衣,完全衬托不出她年轻的女子的模样,看起来倒像是个三十多岁的农妇,皮肤有些粗糙,脸上还有着些许日晒风吹的痕迹,头发盘在头顶上,有些凌乱。身上的衣服显得她有些臃肿,但从面相上看,倒显得有些瘦削。
她说道:“会有的,说不定过几天我再去看看,就能看见还哥成状元啦。”
老人眼里没有丝毫惊讶,似乎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答案,她说道:“小梅啊,还儿一走也有七八年了。”
老妇人上前拉着女子的手,说道:“不要耽误你自己啊。”
女子拍了拍老妇人的手,声音温和:“娘。”
声音一出,老妇人瞬间低下头侧过身子,不敢再看眼前的女子,每一次她想劝劝眼前女子的时候,她总是让自己说不出话来。
憋在心里的话就像在堆一座山。
小梅拉着老妇人的手不放松,她轻声说道:“娘,你去休息休息吧,我来吧。”说完便挑水浇菜去了。
老妇人看着小梅的背影叹息不已,她进屋拿出一件还未完工的衣服坐在门口缝制起来。许是老眼昏花了,丝线的线头在老妇人的手中像是有了生命,怎么也不愿穿过针眼,老妇人把线头在唇边沾了沾口水,对着太阳穿了许久。
她小心翼翼的,生怕缝错一个步骤,口中碎碎念着:“儿啊,这是娘最后一次给你缝制新衣服了,娘的眼睛一年不如一年了,身体也不行了,可娘总觉得就要能看见你了。”
“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娘知道,你在外面受苦了。都说母子连心,娘又怎么不知道你呢?”
“娘这些年给你缝了不少衣服,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穿。可要是不缝吧,娘又心慌,娘梦见你回来了,连一件衣服也没有,和娘说冷,想穿衣服了。一想到你在外挨饿受冻,娘的心就疼的厉害,娘就又拿起针线来了。”
“娘以后不能给你缝衣服了,你要是冷了,不要怪娘。”
老妇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是落下几滴清泪,泪水落在衣物上,她又用手指擦了擦眼泪。
一阵清风拂过,微风轻抚她的白发,仿佛有人轻轻拨弄她的发丝,她苍老的面容上浮现笑容,依稀记得年轻时,她的儿子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孩子,就整日喜欢用小小的手拨弄她的头发。
这世间的清风,不知来处,不知何方。
老人身前,那里站立着一个虚影,普通人看不见的虚影,凡间说是人的灵魂。一个年轻人,他望着坐在阳光下怔怔看着手里衣服的老人,他的眼眶通红,几滴泪水还未落地便消失在空中,他迈步上前轻抚老人的眼角,却只有微风轻拂发梢。
邓不还的面皮都已经皱在了一起,看起来早已没有平日里的俊美风范,他站在老妇人身前,口中轻轻吐出:“娘!”
老妇人许是叹息什么,口中轻轻发出一声:“唉。”
邓不还突然泪水决堤,他站在原地身体不受控制的抖动着、抽搐着,最后放声大哭。只可惜,他的哭声传不进娘亲的耳朵里,注定是一场独自的哭泣。
许是哭累了,老妇人早已在宜人的清风下缓缓睡着了。邓不还笑了笑,他看向了菜园那边浇水的未来媳妇,言梅。
或许是灵魂下的他没有重量的缘故,只是几步他就来到了菜园一旁,菜园一旁有一圈矮矮的树枝,他坐在一根粗壮的木枝上,静静地看着女子浇水。每一瓢水撒出,都像是撒出些许希望。
看了许久,邓不还终于哑然一笑,要是活着就好了,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了。
他轻轻起身,缓缓走至院落大门,他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随后转身离开。他的手中捏碎一根玉簪,他的灵魂也随之消散。
菜园浇水的女子猛的看向大门处,眼眶里满是血丝,她死死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门口处的虚影完全消散,名为言梅的女子坐在方才那根粗壮的木枝怔怔地望着湿露露的菜园,满是泥泞。
黄正湖。
沈远从湖边回到客栈,秋月正在客栈一楼等他,沈远坐在桌边点了两个菜对着秋月说道:“我不瞒你,以你的天赋,若是去求山上神仙,必然有无数人要为你打破脑袋。”
秋月说道:“贱婢只愿跟着恩人。”
沈远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作思考状,良久说道:“我给你一本练气士的功法,你可暂且试试。”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功法,上面写着炼气二字,只是一本普通的功法。随后又拿出一些碎银,说道:“这只是普通的功法,但是却是最为详细的炼气功法,你可暂且用着,拿着这些碎银去安丰,找到安丰县令,他会知道你的价值。”
秋月接过功法,小心翼翼的说道:“奴婢想跟着公子。”
沈远摇摇头说道:“我此行山高路远,道路曲折,只能是我一人上路,你此行去安丰,也不算安全,你可以先在客栈中熟悉功法,也能多些自保的手段。”见秋月还要说些什么,他接着说道:“你天赋好,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修炼才是,以你的天赋,去安丰是最好的去处。”
秋月只好点点头,她又说道:“公子答应我的名字,可曾想好?”
沈远思考片刻,缓缓说道:“先说好,我并不擅长取名,不好的话,你也可以不用。”见秋月点头,他才轻声说道:“你来自颜楼,虽不愿怀念过去,但我却希望你能记住曾经苦难的日子,所以我想你不妨以颜字为姓,至于名,便取一个尽字,除恶务尽的尽,如何?”
秋月轻声开口:“颜尽。”她的眼睛里藏不住的喜悦,颜楼二十多年不曾有姓名,如今终于有了名字。她连忙躬身行礼,开心的说道:“多谢公子赐名,颜尽必不负公子所托。”
沈远摆摆手说道:“我要尽早赶路,还要交代你几句,去安丰的路上你要记得不要参与任何的热闹,不要多管任何闲事,一切以到达安丰为主。我这一路走来,多管了许多闲事,既遂了本心,又不遂本心。”
自此以后更名为颜尽的女子笑道:“若恩人再遇相同之事,还会管这些闲事吗?”
沈远笑道:“为何不管?”
颜尽又问道:“为何管?”
沈远摸了摸下巴,有些犹豫的说道:“大概是我是个没考上功名的读书人?”
颜尽笑道:“公子去参加春闱,听说参加春闱怎么说也得是个举人,举人不算功名吗?”
沈远眨巴着大眼睛,突然小二高喊道:“一碟茴香豆来喽!”
这一声如听仙乐,沈远立马忙说吃饭,颜尽笑着点头,不再多问。
一个年轻人走江湖,总是要多看看的,一股脑的向前走是不够的,总是要看看周围的风景,闻一闻路边的花香。就算时不时被狗撵,也无伤大雅,反倒是显得有趣。那路上有时荆棘丛生、杂草遍布,有时悬崖峭壁、万丈深渊。或许漆黑无比,伸手不见五指,或许光华满目,入目满是光明。不免得问上一问,读的书有何用?
或许只有走了许多路之后的某一天,突然开窍,想起来书上的某句诗词,想起先生父母的某句劝诫,才突然明白,原来如此。到那时才发现,原来文字真的是有重量的。
试问为时已晚?为时不晚!
黄正湖北边的小道上,沈远牵着掖熊走在林间,他转身对着身后的颜尽说道:“回去吧,不必再送了,回去以后小心为上。”
“切记,未至安丰,这老人模样不要卸下。”
颜尽沉默着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随着沈远的离去逐渐拉长。当沈远最后消失在群山之间,她的面目浮现笑意,随后转身离去。
群山万壑,渺无人烟。山林相间,树木参天,遮天蔽日,难分昼夜。虫鸟不语,野兽匿迹,毒沼显形,迷嶂横生。山雾肆意,叶落如雨,山风消止,湿热绝人。
行于山腰,沈远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稀疏的阳光,如今已在群山之间走了一月有余,其中艰险唯有自己知道,他掏出先生给的大水国地图,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下了山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到那时路便好走许多了。
上山的路不好走,下山的路也不容易,沈远走在林间小心万分,这没有人烟的山上是没有路的,谁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走路的人难免要小心翼翼、磕磕碰碰。
好在一路的艰险换来了此时的顺利,山脚下有一条官道从西边而来,在山脚拐了个弯向着北方而去。在玉石地图上看,这条向北的官道正直直的通向怀河,大水国被怀河分了南北,只需一路向北达到怀生渡,便可顺流而下,就要快许多了。
官道拐角处有块巨石靠在山脚上,沈远坐在巨石旁靠着,破天荒的想要休息休息,他望着来时的路,林间的艰险虽不致命,但也足够让人难忘。
一阵马蹄声从西边远处的官道上传来,一行人大概六七人,各自骑马,领头的是个黑黝黝的汉子,看起来个头不算高,异常精瘦,眼神犀利,他斜瞥了一眼坐在地上衣衫褴褛的沈远,骏马飞驰而过,卷起漫天尘烟。沈远抬起手挥了挥,心道这沙土地就这点不好。
他叹了口气起身继续赶路,掖熊一声不响的跟在他的身后。身后的群山逐渐远去,身前的平原缓缓迎来。
正午的阳光照在沈远的脸上,他又看见了前方不远处还未散尽的灰尘,隐隐约约看见路边有一座凉亭被风沙包裹,凉亭内人影绰绰,似乎挤满了人。
沈远站在原地眨了眨眼,随后拿出一根竹竿,竹竿上有一面白色的幌子,上面写着捉刀代笔四个大字,随后便大摇大摆的向着凉亭走去。
凉亭内围满了人,方才骏马奔驰的人就在其中,那精瘦黝黑的汉子坐在亭中石凳上,对面是一位美妇人,皮肤白皙,头发盘起,横插一根玉簪,随意散落的几根发丝更显成熟优雅。身着淡黄轻纱,点缀几朵不知名花朵,微露香肩,腰系丝带,窈窕身段若隐若现。柳眉凤眼,红唇琼鼻,巧笑嫣然,千娇百媚。精瘦男子身后站着的几位看着女子似乎有些站立难安,微微有些弓着腰。那女子瞧着这画面,掩面偷笑,有人甚至背过身去。女子身后跟着两个丫鬟,身着绿色长裙,裙摆上点缀几片叶片,同样偷笑不止。
精瘦男子满脸无奈,一旁还有一位老者坐在凉亭内侧的石凳上,老者的眼睛里满是精光,他直勾勾的看着女子,见女子看向他,他又害羞似的扭过头捂住脸,说一句老了老了,只能看看。那女子白了老者一眼,精瘦男子身后又有两人背过身去。
那女子对着精瘦男子说道:“这位大人也不管管?”她的声音听起来亲切动人,好似在撩拨心弦。
精瘦男子清咳一声:“我家这几位兄弟唐突了,在下替他们为姑娘说个不是。”
女子冷哼一声,一旁的老者笑道:“此地少有人至,不知姑娘怎会在此?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那女子说道:“听说怀生渡出了一种美味的吃食,不管是达官贵人、山上神仙,亦或者是普通百姓全都抢着买,而且越吃越想吃,所以特意过去瞧瞧。”
老者笑着说道:“原来如此,听说是海外小国传进来的,最开始是在江州年下城那边传来的,随后又流通到承景渡,前些日子才至怀生渡,听说黑乎乎的像是一个中药膏,可是吃起来让人上瘾。老夫劝姑娘还是不要吃,这些海外小国的东西哪里比得上咱们大水国的美食,那黑乎乎的模样看起来就不安全。”
一旁的精瘦男子也说道:“我正是怀生渡口的,前几日送镖出发时,听说已经有人吃死了,不知这几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那黑乎乎的叫长寿糕,我是没有吃过的,卖的不算便宜,一百文钱才能买到一块,还没有一块豆腐大。听说很多人吃完没有不再买的。”
老者问道:“这位壮士就没有想过买一块尝尝?”
精瘦男子笑道:“在下经营一个镖局赚些养家糊口、卖命的钱,哪里舍得买那么贵的糕点吃。”
那女子问道:“镖局?敢问可是临怀镖局?”
精瘦男子拱了拱手说道:“姑娘说的不错,正是临怀镖局,在下关捷。不知姑娘来自何处?”
女子一手撑住下巴一手轻轻敲击石桌,随意说道:“缘河宗,杨春水。”
关捷站起身拱手道:“原来是缘河宗的高人,久仰。”
杨春水轻嗯一声,又问道:“不知老前辈何许人也?”
老人直勾勾的盯着杨春水,突然反应过来,他连忙擦了擦口水,笑呵呵的说道:“说起老夫那可就远了,老夫名为林本木,乃西方霞州人士,这怀河的源头就在咱们那里。老夫这几年游历大水,见了许多名胜,如今走到这里。”
杨春水点点头,好似要睡着了,关捷正要客套两句,突然凉亭外有一少年手持白帆骑驴而过,他怔怔地看着沈远。老人面带笑意,连那杨春水也抬起头看向沈远。
沈远则是微微低头,看也不敢看凉亭,生怕双目对视又生事端。他如今骑在掖熊的背上,正是希望掖熊能带着他快速通过这凉亭,可如今不知这毛驴又在闹什么性子,竟是拖着他慢悠悠的走在凉亭前。
最是可恶的是,凉亭前有几棵杂草似乎吸引了它的注意,这驴子竟是停在了亭前吃起草来,任由沈远用竹竿如何打它,愣是一动不动。
这让亭内的杨春水发出动人的笑声,少年有趣,驴子有趣,少年和驴,奇也,怪也。她对着沈远喊道:“喂,那少年,你不会是这附近的精怪专门勾引少女的吧。”
沈远不理她,他跳下掖熊的背,手中有桃木显形,一棍子打在掖熊的屁股上,疼的掖熊猛的跳起来,一溜烟跑了。只留下沈远在原地,这让那女子笑的更开心了。沈远转身对着凉亭内的几人笑了笑,连忙迈步追驴去了。
看着少年和驴在路的尽头消失,几人相视一笑,不知聊些什么,直至傍晚才分别离开。
夜深时分,明月高挂,凉亭前一棵被啃食不全的杂草处有一阵金光闪烁,缓缓消失不见。有一女子突然出现在凉亭内,她看着门口的杂草,嘴角上扬。她身后的侍女轻声问道:“主人,为何还要回来此处?”
那女子坐在石凳上,一缕月光洒落在她的面庞上,正是杨春水。她笑道:“本就不是一路人,以防万一。”侍女点点头不再说话。杨春水看着门口的杂草轻声笑道:“若不是回来,也瞧不见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原来有趣的少年,也很有心嘛。”
侍女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官道上,明亮的月光下,沈远牵着掖熊,口中絮叨着:“你这驴子怎么这样,你不是跑得快嘛?白天为何不跑?”
“你不说话是吧,连叫一声都不愿意是吧?行,等我回家就找村长告你的状。”
沈远絮絮叨叨说了一下午,驴子终于抬起头哼唧两声,只听又沈远说道:“你舍得说话了?我告诉你,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