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叶街,稀稀散散的人拿着水盆与墩布离开这里,沈远快步来此正好与他们相遇。他们齐刷刷的看着沈远,面色潮红,脚步急促。有人摇了摇头满脸无奈,这样的人他们见多了,估计是又犯病了。
每天半夜都有人三三两两来到玉叶街等待店铺开门。从街道上穿过,道路两边坐着细细碎碎的身影,看不清模样。店铺门前灯笼的火光在他们抬起头时折射出点点微光,像黑夜里等待的希望,像泥塑的最后一点神光。
站在玉叶街与怀生码头之间的牌坊前回头望,掖熊的蹄声在昏暗的街道上幽幽回响,人们孤寂的等待好似在眼中生根。他抬起手,一瞬间无数墨力在黑暗中弥漫整条街道,浓郁的墨香环绕人们的鼻尖,他们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股黑色的能量,没有丝毫惧怕,或许他们的幻觉中早已见过更加恐怖的事物。
但也不乏有那么一两个人想要起身离开这里,他们的动作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坐回去,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便随它去了。
墨力紧贴人们的皮肤,缓缓渗透进他们的身体中,人们抬起头来,眼中惊异,他们感受到了力量。久违的力量似乎开始恢复,半人半鬼的瘦削脸庞有了丝丝红润,人们随着墨力的流动向源头看去,那里站着一位少年,他的身旁有一头高大的毛驴。
当天空有了一抹亮光,人们看清了少年的的脸庞,还来不及兴奋,少年一把扶住牌坊的柱子,一口鲜血喷洒在牌坊的柱子旁。有人想要站起来,或许是起的快了,一头栽倒在地上。更多的人是动也不能动弹,或许是身体没有适应突然回来的力量。
沈远此时丹田内的墨力已经耗尽,砚台旁的墨色石块自行运转,在砚台上像是有人操控般磨着。他看着坐在地上望着自己的人群,苍白的脸色多了些许笑意,看来自己的想法是有效的,只是自己如今还未找到进入通明二卷的方法,始终停留在通明一卷,墨力不断增多,可如今却又觉得似乎刀还不够快。
通明二卷,嘉会。如今自己一人走在路上,又有哪里会有嘉会呢?
他看着街道上不足昨日一半的人,沉默良久,墨力穿透进他们的身躯,他同样感受到如同凶猛野兽的力量,那种痛苦让人绝望。
他只能减轻他们的痛苦,若他们意志坚定,或许可能会有逃脱的一天,若脆弱不堪,或许也只能依然在暗夜中苦苦等待。
随后他有些踉跄的来到掖熊一旁,掖熊也破天荒的朝他走了两步。在昏暗的清晨,在人群的目光中,少年骑着驴离去了。
玉叶街终于有人说话了,这声音不知道是谁说的:“他是仙人吗?”他的声音似乎清明许多,也多了些许力量。
没有人回复他,这道声音的主人也不再说话。在玉叶街的牌坊上面,有一个女子正满脸笑意的看着街道上的人,随后又扭过头看了看沈远的背影,此人正是杨春水。她就站在牌坊上面,却无人能看见。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沈远已经来到了昨日的河边,他看着前方高大的客船,心中感叹,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船。他看了看远处,那边还有更大的,望怀与绿水。看起来就是贵的,摸了摸兜,舍不得。
掖熊驮着沈远走过踏板来到野草的甲板上,甲板上一位老者坐在踏板前,面前有一个书案,正在写着什么。见沈远上来,头也不抬的问道:“去哪?”
沈远跳下掖熊,踉跄来到老者身前,说道:“承景。”
老者看了他一眼,是个身体不好的年轻人。又低下头去说道:“怀生至承景每人十两银子,驴、马等大型牲畜要额外三两银子,甲乙丙丁四等客房,要哪等?”
沈远眨了眨眼说道:“有何区别?”
老者说道:“自上而下。”
沈远摸了摸下巴道:“乙。”
老者头也不抬,说道:“乙等客房,再多三两银子,共十六两银子。”
沈远掏出十六两银子放在老者的案牍上,老者拿出一块玉牌递给沈远,上面有一个大大的乙字,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五。背面则是雕刻了客船的名字,野草。
沈远看了看看了看玉牌,老者此时说道:“第一次坐船?”见沈远点头称是,他又说道:“客船有吃食,一日三餐,不用花钱。房间内有一根绳索,只需轻轻拉动,便会有小厮去你的房间,有任何需求直接吩咐便可以了。”
“你的驴不能带进房间,客船有专门存放牲畜的地方,让小厮带你过去。”
沈远点点头,掖熊翻着白眼瞅着老者,好似在说:说谁是牲畜呢?
沈远走进客船内部,这里全是客房,像是一个大迷宫,他找到一个小厮,跟着小厮来到最下方,这是一间昏暗的房间,虽是最下层却不是那么潮湿,不知用了何种方法。
小厮带着沈远来到这里便离开了,沈远把掖熊拴在一根柱子上,什么也没有说也离开了。当沈远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房间,一开门,掖熊正安心的躺在地上吃着什么。沈远依然什么也没说,也不必说。
沈远坐在窗前看着远处的河面,在清晨的阳光下波光粼粼。他轻轻吐纳,首先要先恢复身体要紧。
当天边的太阳升起,湖水开始升腾,客船仿佛巨兽苏醒,逐渐远离河岸。沈远睁开眼睛来到甲板上,此时巨兽还位完全掉过头,他依稀看见岸边有一熟悉的女子,今日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轻纱,对着他轻轻摆手,像是一缕随风飘荡的烟尘。
玉叶街上,店铺的伙计疑惑不解,他们看着那些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们,为何今日没有过来排队争相购买。那些白日过来的人们同样不太理解,但他们倒是开心的买了长寿糕便离去了。随着临近午时,玉叶街上又有了许多人,他们看着坐在地上的人们,也跟着坐在地上,或许是为了省些力气。
可当有第一个人站起身来到牌坊下面,对着柱子上的一摊鲜血跪下磕了一个头以后,玉叶街的氛围便开始诡异起来。
总有人站起身来到牌坊下跪下来磕头,有的磕的少,有的磕的多,他们无不是满脸泪水,他们知道,从今以后,这花钱如流水的日子终于要一去不复返了。当最后一个人磕的头破血流以后,那些不明所以的人来到牌坊旁察看,他们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拜,只知道似乎拜完的人似乎都挺兴奋的。
有人询问,只是得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回答:“那是一位骑驴仙人的血,拜了能治病!”
于是这里没买到长寿糕的人便来到玉叶街的牌坊旁跪拜起来,看起来虔诚无比。此时回到牌坊上的杨春水有些哭笑不得,她身着一身水蓝色纱裙,看起来像是个来自天上的神女。或许是百姓的祈祷有了用处,神女来到人间,从她指尖落下一滴水,玉叶街却如同下了一场雨。氤氲水汽弥漫玉叶街,人们只觉得神清气爽,仿佛有厚厚的铁甲被卸下。他们跪拜的更加虔诚了。
于是无数人跪拜在牌坊前,只求得到解脱。牌坊上的神女面带笑容,笑的很是开心。突然,他看见了那鲜血泛起了一丝灵光,她猛的睁大眼睛揉了揉,有些不敢置信。随后她死死盯着那柱子上的鲜血,盯了一会儿又哈哈哈大笑起来,她口中直呼缘来如此,缘来如此。
说着她手指轻轻一点,一道水蓝色的灵光飞出,那柱子上的鲜血瞬间飞起,在空中盘旋。跪拜的人们连忙磕头,似乎是觉得仙人要收回鲜血了,他们便得不到解脱,有人嚎啕大哭起来,有人直呼仙人显灵,他们跪拜在地上只求救命。
随着鲜血在天空不断盘旋,逐渐化作一个人的模样,看不清面目。杨春水手指又是轻轻一点,玉叶街的牌坊下的几块青石砖瞬间飞起,在空中碰撞粉碎,最终化作一个骑驴少年模样。那缕鲜血化作的人形似乎是找到了躯壳,眨眼之间进入其中。
那骑驴少年的雕像似乎是有了神气,百姓们看上一眼便觉得神秘非凡。雕像落在了玉叶街的牌坊下面,百姓们又开始磕起头来。
此时杨春水似乎是想到什么,她的眼睛里亮堂堂的,又满是笑意,若是沈远在此地看见她的笑容,定能猜出她又有了很奇特的想法。
只见她衣袖轻轻一挥,显露在百姓的视野中。百姓们看见如此神女,更是纳头便拜,突然一道苍老的声音远远响起:“小人拜见神女,谢神女大人救我们于水火。”杨春水眼睛一亮,她抬头看过去,定要看看是哪个如此懂事,没成想看见了远处跪拜在人群中的裘贵。
她默默点点头,果然,如今的小孩子,不打不聪明。
当一个声音出来,便会有无数的声音跟着出来。杨春水默默等待好时机,见时机差不多了才幽幽说道:“吾并非神女,乃神使也。”
“坊下石雕,少年,真神也,驴,神之坐骑也。”
“今日吾奉真神之命,前来解救尔等。神于暗夜之中来此,痛惜黎民百姓之疾苦,遂留心血于此,可救世人于水火。”
“诸位可愿信吾神直至死去?”
牌坊下的百姓早已感受到了所谓真神的妙处,如今他们身上的痛苦都已消失大半,若是这都有假,那世间似乎也没有什么真的了。
他们对视一眼便齐齐纳头便拜,当有一人喊道:“愿信仰真神,直至生命消逝。”
便有无数人喊道:“愿信仰真神,直至生命消逝。”
杨春水看着下方整条玉叶街的跪拜的百姓,突然觉得好像有点成就在身的感觉,她高声道:“信仰吾神,便要遵循神谕。”
“神说,长寿之糕点并不长寿,实乃剧毒也,凡真神之信仰者,皆不可食,亲友欲食者,劝之,劝之无用者,罚之,过而又食者,杀之!”
“凡真神信仰之地,禁此毒!”
街道上的百姓们,纳头便拜,口中高呼:“谨遵神谕!”
随后百姓们在杨春水消失后不久全都安安静静的离开了玉叶街。今日正好是立夏,好似一场夏雨,来的快,走的也快。
当晚,玉叶街大火,只留下一块牌坊。
野草客船已在怀河上漂泊多日,确实稳。沈远来到甲板上透透气,却遇见了一个熟人。此人如今身着华丽的长衫,一看那布料材质便不是便宜的,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十足,他趴在船边上对着沈远招了招手。沈远无奈走过去,便听那人笑道:“小兄弟去承景啊?”
沈远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人真不要面皮。看他衣服胸前用草书绣了野草两个字,他便猜到了缘由。亏得自己当时还有些沾沾自喜,如今看来,一切都在别人掌控之中。他只得无奈道:“是,买的绿水的票,不知为何上了这野草,不知道这船上其他人是否也是如此,这野草不会是绿水的小船吧。”
刘东西一听这话便知道眼前这位小兄弟是在生气被他给坑了呢,他连忙笑道:“小兄弟误会啦,在下当时真是有绿水的票想卖给小兄弟,只是小兄弟觉得我这里贵才没有买。”
“我看出小兄弟初来乍到,便打消了给小兄弟二手票的想法,正好你又不想买,我就顺水推舟引导小兄弟来这条客船啦。还望小兄弟不要怪罪。”
沈远无奈摇了摇头,问道:“你是这里的管事?”
刘东西笑道摇了摇头说道:“我是这里的一把手。”
沈远心里轻松不少,没走过江湖的,没玩过人家,也算好受些。刘东西又说道:“不如这样吧,小兄弟想了解什么,我给你说说,也算是给你赔罪了。”
沈远抬起头看着刘东西,他知道,这其实是一个江湖人很高的赔礼了。他也不客气,直接问道:“我对其他两家客船一点也不了解,只有望怀还知道一些。”
刘东西说道:“先说说望怀吧,望怀客船的一把手叫安正,他还有个弟弟叫安义,前者负责客船,后者负责客栈,这两人都是很有本事的人,他们二人虽然是有徽州州长朱言的支持,但是做成如今的样子,也是实属不易。在他们之下也有许多人才为他们献计献策,但我觉得还是弟弟安义更加可怕一些。毕竟怀生渡所有岸上事宜都是他一个人在做,能把那么多事做的井井有条,怀生渡如今能做这么大,与他关系甚大。”
“至于绿水客船,有传言说是长海帮的客船,至于真假,绿水客船从未证明过,至于他们明面上的一把手是一个肥硕的胖子,名为方圆,很对得起他的名字。总是穿的像个土财主似的,见人笑眯眯的。我告诉你,这样的人才是最阴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瞬间跳起来咬你一口。”
见沈远点点头,刘东西笑着问道:“你就不好奇我们野草背后是谁吗?”
沈远问道:“浣溪阁?”
刘东西僵在原地,他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声音平静道:“小子,聪明的人都死的快,你不知道吗?”
沈远望着无边的河面说道:“怀生渡三州共治,只剩下浣溪阁了,能在这里行船的,我想不到别人。更何况溪水流经之地,野草茂盛。你又故意问我,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这不是明摆着的不想我活吗?”
“想杀我直说,何必搞得好像我看透了什么秘密一样。”
刘东西被呛在原地,忽然脸上笑容绽放,像是盛开的花朵。他笑道:“小兄弟怎知道怀生渡三州共治?又如何知道我们这三州依托的势力呢?方才我说到长海帮的时候小兄弟便没有惊讶之感,要知道长海帮对外的名称叫长海商行,对外从不提他们的原名。小兄弟初来乍到如何得知?”
沈远听闻此话,有些沉默。倒是没有什么害怕的,他沉默着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怪不得高祁水一直强调要获取天下的消息,原来好处在这里。只要知道的够多,够准确,便可以推敲出更多更准确的信息。
当沈远回过神来,刘东西还在直勾勾的盯着他,只好说道:“玉叶街知道吗?”
刘东西眯着眼说道:“当然。”
沈远胡扯道:“经过玉叶街时,他们那在打架,有人神志不清的时候听了几句,却没想到在前辈这里映证了,确是真话。”
刘东西眯着眼突然睁开,笑道:“小兄弟不愿说也无妨,既然能知此事,说不得小兄弟也是个贵人,我一个小小的船长,也做不了什么。那小兄弟先赏景,在下就不打扰了。”
沈远拱了拱手,刘东西便走进了船舱里消失不见。
望着远处平静的河面,他的心里有些后怕,这样的事情本就是不能说出来的,如今自己站在甲板上全抖搂出来了,还好这不是普通人能知道的,不然怕是当场就要死在这里。他又想起裘贵来,不是这人怎么啥都说啊。
他还不知道,裘贵在玉叶街又配合着杨春水给他搞了个大事。
如今的怀生渡衍生出来第四个势力,传说是天上的真神下来传的教,整个怀生渡都知道这个所谓的真神教是真有本事的。吃了长寿糕家破人亡的人去拜了拜真神,以后都没什么大事了,又能正常生活了,真是神了。
于是真神教愈演愈烈,一跃而成怀生渡人口最多的势力,且无人敢管。长寿糕毒害了无数的百姓与小富商,如今正是他们报仇的好时候,这真神教又把禁糕说成了神谕,谁要是现在敢站出来说个不是,老百姓就敢拿着锤子去砸你的店。
几个势力的领头人如今忙的焦头烂额,满脑子都是真神教会不会来砸他的店,要是来砸了怎么办?难道真要对那些老百姓刀剑相向?那生意还做不做了?如今都想着,趁老百姓还没拿着镰刀锤子来,赶紧做点事弥补弥补,不然整天提心吊胆的也不是个事啊。
不是没想过把那个神使弄死算了,可派过去的人都消失不见了,第二天人头就出现在自己的书桌上,胆子都要吓破了。
裘贵坐在自己的书房内看着这几日的消息,脸都笑成了菊花了,他的笑声传遍的小院,院子里也就只有他一人。倒是几棵桃树还算配合他,落下几片叶子,在空中摇啊摇。
他就知道,老前辈来了,怀生渡必然会有好事发生的。当年他还是孩童的时候见过杨春水,就是如今模样。现在他都看了,还是那个模样,不愧是老前辈。
突然,他的书房瞬间崩塌,唯独他头顶上的瓦片与梁木悬在空中,吓的他一瞬间站起来,刚好与废墟一般高,梁木与瓦片落下,把他盖在废墟里,天空瞬间下起小雨来,淋的他在废墟里直打转,咋滴出不去啊。直到第二天清晨,雨不下了,他终于能挪动头顶的废墟,一步来到院子里,只有他头顶处有雨。
杨春水坐在玉叶街的牌坊上面,看着教众把曾经的玉叶街修缮成了他们的真神教的窝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原本只是想着好玩,如今怎的越干越大了呢?突然她的眼睛一亮,随手一招,浑身湿透的裘贵出现在他面前,她嫌弃的看了一眼裘贵说道:“我想把这个真神教做大做强,你有什么想法?”
裘贵眼睛一亮,有老前辈坐镇,做大做强还是很简单的事?有搞头!他连忙说道:“老前辈只需打着如今的旗号,把我们的名气扩展到承景渡口,我们就会有很多支持者。如今承景渡口是大水国数一数二的大渡口,而且还与周围小国通商,正是个好地方。那长寿糕也是从那里传来的,相必那里的百姓与富商也深受其害,我们若是过去,有前辈在,必然千呼百应,再以承景为我们的据点,必然可以创造一个大水国最大的教会。”
杨春水问道:“我们发展太快,鱼龙混杂、人数众多,怕是根基不稳啊。”
裘贵连忙说道:“前辈若是信我,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