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寂寂冷辉洒在一处廊台水榭,但见墨影铺地,花色朦胧,一片清幽雅致。
廊边长椅上,正坐着一个身影纤弱的少女,粉白长裙,乌云秀发,杏脸桃腮。
她眼神发怔,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细白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一只仙鹤的翅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挼着挼着,不小心扯掉了一根羽毛,那鹤痛鸣一声,回头怒瞪了她一眼。
鹿呦回过神,讪讪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鹤兄,手劲大了点,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那只鹤却并不买账,只见它脚爪一蹬,扑通跃进莲池,用翅膀一刨,划拉出一大片水花,朝着鹿呦兜头浇去。
它速度太快,待鹿呦反应过来它真正的意图时,身上已然被浇了个透心凉。
眼看着她浑身湿透像落汤鸡一样,那只鹤居然还‘喔喔’笑了起来,似乎是在嘲笑她的狼狈。
鹿呦深呼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默念道: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不跟畜生计较……
‘哗啦’一声,又是一道水花迎面扑来,鹿呦抖索着身子在风中凌乱。
“喔喔喔!!”
那只白鹤笑的越发张狂,甚至还用白硕的屁股对着她扭了扭。
不生气,不……不生气你姥姥啊!
鹿呦愤恨地抹了一把脸,直接撩起裙摆就跳了下去。
“你给我站住!”
“喔喔喔~”
一人一兽在莲池里你追我赶,你打我一拳我挥你一翅膀,打地激情四射,热烈如火,没有任何技巧,全靠怒火。
不一会儿,池面上就漂满了凌乱的白毛和头发丝儿。
混乱中,鹿呦手脚并用地扒上白鹤的背,对着它的屁股就开始库库拔毛:
“喜欢用屁股嘚瑟是吧,看我不把你变成光腚的秃毛鸡!”
“喔喔!”这次不是嘲笑,而是愤怒。
白鹤怒然飞起,在空中掉了个转,直接将鹿呦甩了下去。
扑通一声,身体砸在池子里溅起大片水花,鹿呦倒扑在水里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口脏水,眼睛也被渗进些许了淤泥。
“喔喔喔!”那只仙鹤扑腾着翅膀又开始嘲笑起来。
似乎是玩上了瘾,它伸出爪子还想抓着鹿呦再来一次,却突然被人拎着翅膀整个提了起来。它恼怒地扭头,谁敢提它鹤大爷?
结果就对上了一双冰雪般的眸子,顿时气焰一消。
清清月仙尊啊……那那没事儿了……
“你等着,今天这梁子算是结定了!等老娘修为上去了一定要抓住你拔光你身上每一根毛儿!”
鹿呦划着水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廊台,一边放着狠话,一边揉搓着刺痛的眼睛。
周围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安静得有些诡异。
她忍着不适睁开双眼,眼前却一片浑浊,什么也看不到。
她使劲眨了眨,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心里不由地一慌:“你个秃毛老白鸡干了什么?我的眼睛怎么什么也看不到了?”
没有回应,一阵风刮过,湿透的衣衫粘在身上冷得她直打哆嗦。
鹿呦下意识伸出双手向前摸索 ,却冷不防摸到了一片凉腻冰滑的触感。
这手感怎么有点不太对,连片毛都没有……
她还想再摸一摸,确认一下眼前到底是什么东西,手腕却突然被人攥住。
“你还想摸到什么时候?”
男人清冽的嗓音响在耳边,好听犹若切冰碎玉,却令鹿呦瞬间僵直了身体。
脑中轰地一下。
她浑身炸毛,下意识用力猛地将他一推,转身就跑。可还没跑两步就因为什么也看不见被台阶绊地四仰八叉,仰躺在地。
鹿呦捂着腰痛地龇牙咧嘴,连站都站不起来,下一刻,身体倏然一轻,落入了一个冰冷坚实的怀抱。
极冷的幽香透过衣襟渗进鼻腔,宛若初雪过后的清冷白梅。
男人劲瘦宽阔的胸膛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囊括,他的声音甚至慵懒得有些乖戾,“你很是不乖,为何要跑?”
一瞬间,一种莫大的恐慌席卷而来,像上辈子一样摄住了她的整颗心脏。
过于亲密的姿势让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青寒峰,从未真正逃离过他一般。
“云知还!你放开我!”
她剧烈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的钳制。
脑子里一片空白,慌乱间,她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可是直到舌尖尝到了血腥味,身后的人都没有一点要松手的意思。
“你好像很怕我。”
他声音低冷,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似疑惑,“为何?”
鹿呦僵在他怀里,不再挣扎,无力的窒息感几乎快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
她怕他,怕的紧,打心眼儿里的怕。
她前世见他杀过修士,也见他斩过妖族,他有着骇人无比的实力,一念之间就能轻易决定她的生死。
鹿呦从来不觉得她在云義心中有很重的分量。
相反,她过分清醒的知道自己就是一只被人豢养的金丝雀而已。
试问,谁会真的对一只鸟雀付出真心呢?
一旦她不再好看了,一旦他腻了、厌烦了,是不是就会像杀那些人一样把她杀了?
她害怕死亡,害怕被关起来,害怕没有自由,也害怕他失去神智时疯狂狠戾的样子,怕极了……
直到胸口传来轻微的颤动,湿热的泪水浸透衣襟灼烧着皮肤,云義才发现怀里的人哭了。
她哭得隐忍又倔强,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有些愕然,但更多的是不明所以。
长廊下,银杏木雕刻的七彩宫灯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如水的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瘦削而细长。
青年顿在原地,眉心不自觉蹙起,弧线清绝的轮廓晕染着淡淡微光,俊美似月下聚雪。
他低头静静看着怀里纤细的人儿,漆黑眸底微起波澜,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自心尖泛起,似闷似疼似无措。
这感觉很奇怪,便是曾经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之时,也未曾有过。
静了片刻,他将人抱至廊边坐下,身躯微俯,用食指轻抬起她的的下颚,声音清冽低缓:“为何要哭?”
上次见到还巧舌如簧,绕着圈儿地想糊弄他,这次却泪水涟涟,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可关键是,这一次他倒还未做什么。
少女仰着头,五官小巧精致,是顶级的美人面。
但此刻,过白的肤色和浸着泪水的湿红眸眼,使她看上去娇弱可怜的有些过分。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伸手,轻轻替她揩去了眼泪。
姿势自然的,几乎令他诧异。
可她感受到他的动作,却倏然别过了脸去,微哑的声音还透着鼻音,却故作冷漠地说道:
“你说的对,我就是怕你,所以能不能请你离我远一点?”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似还残留着泪水灼烫的温度,有种莫名失落的感觉,不甚理解。
低垂的眸漆黑静悒,似染了晦涩的墨,他缓缓直起身,声音变得平淡冷漠:
“那看来,你是不想解毒了。既是如此,便算了。”
“解毒?”
少女微愣,因看不见而无神的双眼呆滞了一下,连眼泪都停了。
他轻喟一声,笑得无谓:“也是,不过就是中了莲蕸而已,还死不了人。”
说着,竟是要直接转身离开。
“莲蕸?”
鹿呦懵了,莲蕸不是传说中的一种毒草吗?据说中毒者若不能在半刻钟之内解毒就将永久失明。
难道她的眼睛……
无暇细想到底是怎么中毒的,鹿呦心里骤起慌乱,从她看不见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再过一会儿她可就要永远当黑瞎子了!
现在去叫师父,肯定也来不及了,她急忙开口:
“喂喂,你、你你先别走啊!”
她看不见,只能双手乱抓一气,圆而大的眼睛里透着惶然,身体竟是在情急之间差点栽倒在地上。
云義眼疾手快将人扶住,轻皱眉心看着她,却未吭声。
感受到他人还在旁边,鹿呦的心稍定了定。
刚才还让别人离远一点,现在却要求着人家给她解毒,鹿呦多多少少有点难为情。
她手指微紧地扯住了他的衣袖,低着头嗫喏开口:“你能不能帮…帮我解毒……”
云義唇边勾起一抹笑容,声音却是冷淡的:“你不是说,你怕我,让我离你远一点吗?”
少女瘪着唇,声音越发细小:“我、我瞎说的还不行吗?”
他垂着眸,月色下发丝如墨,容色皎皎,犹似仙人,声音却只有一片淡漠,“不行。”
鹿呦:“……”
就知道这人还在记仇。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不由有些发急:
“不是,咱们俩的恩怨能不能先往后挪一下?现在时间紧急,你不觉得先帮我解毒更重要一点吗?”
就算他要算账也不是现在啊,她快瞎了啊啊啊!!
“重要吗?”他轻抬眼,语气无辜。
鹿呦气结。
“也就是瞎了两只眼再也看不见而已,并不影响修炼。”
他扬着唇,轻笑了笑,“相信鹿师侄是可以克服这点困难的,对吧?”
鹿呦:“……”
“嘻嘻!”
鹿呦嘴角一扯,唇边便扬起一抹极浮夸的灿烂笑容,“刚才都是我脑子发昏胡说八道的,您老千万别介意!”
她摸索着攀上他的衣袖,语气十分谄媚:“仙尊大人,亲爱的仙尊大人,只要您能给我解毒,信女以后愿意每天三炷香为您祈福保平安!”
“我不喜欢香烛味儿。”
“那我以后每天敲一百下木鱼给您积攒功德,祝您早日飞升,早登极乐。”
“我并非佛修。”
“那那……我我我……”
云義喜欢什么呢?
他喜欢什么呢?
怎么才可以说服他让他替自己解毒呢?
过于紧迫的时间和可能会瞎眼的恐惧,让鹿呦的脑瓜子乱糟糟地绞紧在了一起,令她几乎无法思考。
脑子里唯独浮现了云義前世将她抱在怀里,亲昵呢喃的画面。
每一次,他生气,或者闹别扭,脸色再阴沉,只要她主动亲一亲,哄一哄,便会好上许多。
虽然看着还是有些吓人,但已经不会再做什么了,甚至没过一会儿还有闲情逸致跟她聊些闲话。
所以,这人应该是喜欢这样的……
这个大色胚!
思绪纷繁,犹如一团乱麻,心紧张到极致,便失去了简单的判断力。
迟缓而模糊的思维使她几乎是凭借着讨好的本能,如前世无数次一样,轻轻攀搂上了他的肩膀。
唇瓣温软,轻轻覆盖。
清甜的少女香如蚀骨毒药浸进身心,仿若蜻蜓点水般自唇间轻轻划过,还未来得及感受便已抽离,却在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心跳蓦地一窒,紧接着便如擂鼓般急促的难以压抑。
他浑身僵硬,呆愣愣地宕在原地,指尖发麻,宛若一尊玉雕佛像。
眼前的女孩却还薄红着脸庞,氤氲着双眸,用葱白的手指勾住他的脖颈,喏喏地问他:“现在可以了吗?”
脑子里仿佛有一根旋紧的弦刹那间崩断,犹如绚烂斑斓的烟花怦然炸响在每个角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哑着轻轻应了一声‘好’,却浑然不觉自己震颤过声璧。
他看到自己微蜷着手指轻抚上她的脸颊,却仿若是看着另一个人在动作。
有滚热的血液从脚底一直蹿上殷红的眼角,勾勒出一片欲色迷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