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眉眼间带着浅浅的和善笑意,谦谦有礼地说,“深夜惊扰姑娘,不知姑娘可知,去往码头的路该往何处?”
    “那么晚,公子还要出海吗?”小夭问。
    “是,姑娘可愿…”
    “小夭,是谁来了?”涂山璟的声音自屋内传来。
    只见他从屋里出来,走到小夭身后,轻揽着她的肩,柔声问道,“什么时候起来的?”
    “刚醒不久。正巧遇到位夜行的公子来问路。”小夭说完,又回身看向公子,为他们两人刚才打断公子说了一半的话,略感歉意地笑笑,她又问,“公子刚才说什么?”
    公子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说,“没什么。”
    小夭便真的不再追问。
    锦衣公子凝视着小夭,从最初的玩味打量,到后来的落寞垂眸。再抬眸时,神色已如常。
    他欠欠身子,与他们作揖道别。
    见他离去,小夭又鬼使神差地就追了出去,“公子。公子!”
    锦衣公子缓缓停下脚步,他的身子明显地一怔,却并未回头。
    小夭说,“那个…晚上海边风浪大,公子若想要出海,还是明日天亮再出发吧。”
    如水的夜色中,一片沉寂。
    许久,公子用近乎冷淡的声音说道,“谢谢。”
    小夭欠欠身子,又跑回院子。
    门吱呀呀地在他身后合上,两人隐约的说话声自门内传来。
    “刚才我说假话了。我起来很久了,夜里又做了乱梦。”
    “没关系,不要把你夫君想那么小气。”
    “璟,有你真好。只有你,无论何时都在我身旁。”
    公子摊开手掌,一颗洁白无瑕的珍珠正静静地躺在他手掌心。他不屑地嗤笑一声,不知是在与谁说话,又或只是自言自语。
    “她不是你。”
    他收起珍珠,于无尽的暗夜中,踽踽独行,再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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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闻,钟山深处住了一只上古神兽,他曾在伏羲大帝麾下,身长千里,通体赤色,人面蛇神,是为烛龙。
    山中因有烛龙上神镇守,整座钟山,连同山脚下的小镇,都是终年四季如春,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然约摸在三百年前,山中忽下了一场大雪。一夜间整个山林银装素裹,一片雪白。
    之后,偶有采药人入山采药,说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中,曾见一白衣白发的男子,于雪中翩然而过。他脸上戴着一冰晶面具,一双乌黑的眼,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容,也没人知道他的由来。
    有人说,他就是山中的烛龙上神。
    也有人说,他是山里的雪妖,若你在山中迷了路,便会被他一口吃掉。
    一年轻的小药师背着个竹篓从街上走过,她看起来也就二八少女的模样,长得并不那么出众,只能算清秀。
    “大叔,又在讲鬼故事吓小孩啊?”小药师笑着调侃道。
    卖烧饼的大叔憨憨地笑着,“六姑娘又去山里采药?小心些,莫要遇到那妖怪。”
    “大叔放心,我有专治妖怪的毒药。再凶猛的妖怪我都不怕!”小药师边说,边自豪地拍拍自己腰间挂着的布袋子。
    小药师像往常一样,熟门熟路地走进山林。她来到一汪清泉处,把采药草的竹篓放在岸边的石头上,褪了外衫跳进泉水里。
    有一回入山采药,无意间发现了这汪清泉。午后的泉水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若是在这泉中畅快地洗个澡,洗完再坐在岸边那块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石块上,晒着太阳,挽起发髻,十分惬意。
    自那之后,她常常来此浣发。
    这样的场景,有时会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可仔细想想,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记得当初自己醒来时就是这般一片混沌。
    街角酒铺子的大娘说,他们是在山脚下捡她回来。那日正下着雪,洁白的雪花覆在她发上,覆在她轻薄的衣衫上。
    起初他们以为她只是冻死在雪中的可怜人,可凑近了探查,才发现她非但没有死,甚至连手都是温暖柔软的,根本不像一个昏死在雪中的人。
    他们将她带回镇上,她昏睡了十日才醒。醒来时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来自于何处。
    那日正是正月初六,于是人们唤她,小六。
    后来,她发现自己懂一些药理,会制毒。她在镇上的大医馆里帮衬了一段日子,自己也存下一些钱财。
    再后来,她自己开了一家小医馆,专注于调理妇人的不孕症,十个里面她倒也能治好七八个。渐渐在镇上也算是小有名气。
    人们都亲热的唤她,“六姑娘”。
    这样的日子过得倒也平淡舒坦,只是偶尔做一些事时,心里会冒出一些莫名的熟悉感,她想这一定和她遗忘的过往有关。而那些遗忘的过往,又总会勾得她心口隐隐地疼。
    她自嘲地敲敲自己的脑袋,收回思绪。
    小六边梳洗着头发,边轻声吟唱:
    雄雉于飞 / 泄泄其羽
    我之怀矣 / 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 / 下上其音
    展矣君子 / 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 / 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 / 曷云能来
    …………
    歌声悦耳,忧伤萦绕。
    一曲终了,她爬上石块,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梳理头发。她正想感慨这浮生偷闲不亦乐哉。
    突然间,只觉有一道灼灼目光,炙热地落在她背脊上。小六惊愕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正优雅地坐卧在横探出的树枝上,骨节分明的手中随意地拎着一小酒壶,正一边悠闲地喝着酒,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睨着她。
    “你是谁?”
    男子并不搭理她,只顾仰头饮酒。
    这人看起来并不友善,不说就不说吧,反正,也不是那么重要。小六心里嘀咕着,起身就要走。
    “站住!”男子冷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何人?为何能闯入这林中结界?”
    结界?什么结界?哪里有结界?她只觉眼前这男子的脾气并不像他俊美的面容这般美好,更何况他现在对她还满是戒备之心。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朝男子扔出一包药粉,撒腿就跑。
    男子转眼就挡在她面前。
    她又朝男子扔了一包药粉,男子只是若无其事地掸掸衣服,凑到她面前,阴恻恻地说,“你还是那么喜欢给人下毒?信不信我咬断你的脖子?”
    他靠得极近,两人鼻息可闻。
    小六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立即停手。从刚才到现在的种种迹象都在明确地告诉她,这人修为极高深!
    打不过,毒不倒,也迷不晕。难道今日就要交代在这了吗?陌生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而过,“万一打不过,若是别人,你就拼尽全力的跑,若是我,你就求饶。”
    她来不及细究她那颗时而混沌时而清醒的脑袋,扑通一声跪下,抱住男子的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大人,您一看就是个修为深厚的世外高人,而我只是山脚镇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药师,您大人有大量,断不会与我为难吧?”
    男子由她抱着,语气软了几分,问,“你来这山里做甚?”
    “我…我来采些灵草回去入药。”小六赶紧答话,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诚实可信一些。
    “是吗?”
    “真的!大人您看,我这次带了放药草的竹篓了。”她指指岸边的竹篓,一脸真诚地仰起脸看他。
    男子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又转瞬即逝。他扯着小六的胳膊拉她起身,又问,“这次?”
    小六有些呆愣地看着他,心里不禁感慨,明明长得那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只可惜脾气实在差了些。
    “这次…怎么了?”她有些莫名其妙,喃喃问道。
    男子看了她一眼,难得好心地提醒她,“很好,下次也别忘了。”
    她觉得眼前男子的话有些难以理解,仿佛在说她,又仿佛不仅仅在说她…不论如何,趁着这男子此刻看起来心情不错,还是保命要紧。
    “是是是,多谢大人的谆谆教导,小的定铭记于心。”她讪讪笑答,“大人若没旁的事,小的想…先回去了?”
    隐约间似乎真的听到男子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她抓起竹篓,趁着男子反悔前,赶紧往山下跑去。
    跑了几步,她又觉心口一阵隐隐的闷疼。
    小六捂着心口,回头望去,只见男子仍站在原地,深深地凝望着她,似有化不开的悲伤在他眼里凝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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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子里,一稚气未脱的少年紧随在白衣男子身旁。
    少年迫不及待地问,“爹爹,你方才为何要欺负娘亲?”
    “阿晏,你怎知她是你娘亲?”
    “我就是知道。”阿晏得意洋洋,“你为何不掳她回来?”
    “来日方长。”相柳面含笑意。
    阿晏仿佛发现了什么神奇的事情,惊讶地看着相柳脸上浅浅的笑意,感慨道,“爷爷从前总说,爹爹整日就知道卧在树上喝酒,都喝了三百年了,从不拘言笑,真是无趣得很。他若是见到爹爹刚才的笑容,定会大吃一惊。”
    相柳脸上的笑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