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时清一刹那回过神，飞奔至崖边，可她只看得见一抹白色衣角被黑暗迅速吞没。
她从未想过，除了苍明，还会有人这么不要命地护她。
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掌心，楼弃尘塞给她的，是一只草编的仙鹤。
她几乎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她做的，经年的记忆如这枯草一般褪了颜色，也如这枯草一般坚韧有生命力。
“师姐从前见过我吗”
“师姐看不出来的事还有很多”
“师姐才是，放不高不要哭鼻子”
原是如此。
那不经意间的熟稔和亲近，都是因为旧时的相识。
任时清不知如何去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意外当中夹杂着一些欣喜，欣喜之余好似还有些庆幸。
在一片片消散的怨气当中，任时清捕捉到了极细微的一缕黑气，久久不散。
那一缕黑气停留在她眼前，她伸手触碰，黑气便像墨一般晕开。
她看见了楼弃尘，一个年仅七八岁模样的楼弃尘。
这是楼弃尘受怨灵影响后化出来的怨念。
容貌清丽的女子穿着道袍，一身正派气息，冷淡地看着他：“去吧，若是能活下来，我便承认你是我儿子。”
楼弃尘黑眸沉静，半点没有孩童该有的欢快无忧，衣衫褴褛，露出来的脚踝、手腕皆是一道道血痕。
他只是问：“承认了，你就会放过我吗？”
女子挑着眼，像是觉得他的话有几分好笑：“你能活下来再同我谈这些。”
楼弃尘转过身，几近麻木。
任时清看清他走向的地方，不由得瞳孔一缩，那是一个小型的斗兽场。
铁笼当中，关着无尽的凶兽，豺狼，恶虎，毒蛇，应有尽有。
她顷刻便想起楼弃尘在蛮荒之中，凭着无几的灵力，孤身闯入地下谜窟，原是因为他自小就一直在与这些凶兽搏命，所以，蛮荒那些虫兽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任时清下意识伸出手，想将他拦下，但这只是记忆，此时的她拦不住彼时的楼弃尘，就像当时的他等不来遥遥无期的救赎。
很快，楼弃尘就被豺狼咬住了胳膊，血液顺着胳膊淌下，他趁机一刀刺入豺狼的身躯，站起身来。
不知是被他的气息恐吓，还是怕他手中的利刃，凶兽忽地不敢再靠近他，于是楼弃尘主动走向它们，手起刀落，锐利得足以抹杀一切。
不过片刻时间，铁笼里的活物只剩下了他一个。
楼弃尘仰起脸，看向那个女子，小小的脸上满是脏污的血迹，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凶兽的。
那女子却突然发了狠一般地将他掀翻在地：“你果然是个怪物！我堂正一生清明一世，为何会生出你这么一个怪物般的儿子！”
楼弃尘静静地受着她的怒火，像是早已习惯了：“那你杀了我。”
女子不说话了，她下不去手，无论她多么不想承认，身为母亲，与生俱来的情意迫使她无法结束这条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
她把他丢在一片凶兽死尸的牢笼里，再没有看他一眼：“今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话音落下，那抹黑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任时清眉心微动，忽地忆起了儿时第一次见楼弃尘的样子，原来他当时，是在寻死。
她深吸了口气，调整着灵息，许久后，修髓丹那股原本裹挟着心脉的力量骤然扩散开来，如涓涓细流一般滋润了她快要枯竭的身躯。
任时清站在崖边，长风烈烈，吹得她衣袍翻飞：“想寻死，我偏不让你如意。”
说着，她双手谂诀，灵力化作护身的屏障，跳了下去。
楼弃尘承受着所有怨灵爆发的怒火，铺天盖地的黑潮冲他而来，哀嚎声伴着怨气穿过他的身体。
魔剑出现在半空之中，拖住了他的身体，让他安稳落在谷底，而后自觉隐匿回他袖中。
楼弃尘撑着桃木剑半跪在地上，有无数的怨气在他身体里涌动，他只感觉到冷，极致的冷，冷到好似每一寸肌肤都扎着一只冰锥。
阵阵濒临爆体的疼痛感冲击着他。
他阖上眼，靠着回忆里少有的善意缓解疼痛。
十岁的楼弃尘大咧咧地躺在雪地中央，他既想死，又想活。
听闻此处近日来有妖在作怪，他便来了，他想，若妖物吃了他能变强，替他把这个世界都毁掉，那他这个怪物也算没白活一趟。
可偏偏这时候，一张人畜无害的脸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女孩歪着脸低头看他，问道：“你也来这里除妖吗？”
楼弃尘没理她，移开了视线，女孩不依不饶地挡在他眼前，道：“躺着也可以除妖吗？那我也要试试。”
说着，她便蹲下身，作势要躺在他旁边，楼弃尘登时坐起来，打断了她的动作。
他满脸戾气，道：“滚开。”
女孩并未被他吓到，反倒好奇地望着他：“你为什么生气？”
楼弃尘不想理她，因为她浑身洋溢着欢快和阳光，他讨厌接触这些生来便比他过得好的人，尤其还是和他同龄的人。
他索性起身走了。
女孩跟在他后面，咬着糖葫芦，模糊不清地问他：“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你的家在这附近吗？”
“你知道这里怎么出去吗，我迷路了”
楼弃尘被她问得不耐烦，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一把抢了她的糖葫芦吃掉，吃完还恶狠狠地把棍子扔在地上踩了两脚。
“别跟着我！”
女孩被他唬得愣神，撇了撇嘴，也不哭闹，只道：“真小气！吃了我的糖葫芦，还不让我跟着你，你是我见过最小气的人了！”
就在此时，林中有一只狼冒了出来，紧盯着二人。
女孩瞬间泄了方才的火气，紧绷着朝他靠近了几步：“这肯定是被你招来的，你你怕不怕？”
楼弃尘瞥她一眼，嗤笑道：“区区一只狼就怕成这样还除什么妖？”
女孩逻辑清晰地反驳道：“这又不是妖！我怎么除！”
楼弃尘：“”
他没应声，也没打算跑，反正他本就是来寻死的，至于她是死是活，他并不在意，就当有个人给他陪葬，不也很好么。
可女孩没放过他，温热的手二话不说就抓上了他冰凉的手腕，极度的反差不由得令他心中一怔。
他还未反应过来，女孩已经胡乱丢出张纸符，拉着他转头就跑：“爹爹快来救我！”
楼弃尘硬生生被拽着跑了一段路：“喂！放开我！”
女孩不听他的：“好啦好啦，糖葫芦都送你吃了，别生气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在为什么生气。”
楼弃尘静默许久，忽地停下脚步挣开了她的手，道：“那就晚一天再死吧。”
女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他捡了一只断裂的树枝，冲着狼而去，没一会儿那只狼便咽了气。
楼弃尘面带污血，阴恻恻地看着她，企图把她吓走，他向来是这样把接近他的人吓走的。
可没想到她不仅没被吓到，反而还兴冲冲地朝他跑了过来：“你好厉害！早说你打得过它我就不跑了。”
楼弃尘：“”
楼弃尘终于发现了，这人脑子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他终于提起兴趣问了她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答：“任时清，你呢。”
“楼弃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