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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4 生儿不用识文字

    “你胡说什么!”

    张岱对这答案自然不意外,但是在武温?话音未落的时候,他已经勃然变色,顿足怒喝起来。

    武温?仍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与推理当中,并没有注意到张岱的反应过于浮夸,只是又赶紧低声...

    马车在黄沙道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枯枝败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宇文融坐在车内,手抚膝上包裹严实的画卷,目光透过帘隙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秋风卷起尘土,拂过原野,吹动道旁残存的芦苇,如诉如泣。他心中翻涌着洛阳传来的消息??其子宇文宽被控勾结东都豪族、私通叛逆,已被东都留守卢从愿下令收押,若无圣裁干预,恐难保性命。

    “快马加鞭,三日之内必须入洛。”他低声对随行家仆吩咐,声音沉稳却掩不住一丝焦灼。

    身后数十骑紧随而行,皆是宇文家亲信与护卫。李岫亦在其中,身披轻甲,腰悬横刀,神情肃然。自灞上分别后,他执意随行,言称“主忧臣辱,父难子赴”,虽非亲生,然情义已深。宇文融起初推辞,终见其意坚决,只得允之。

    沿途所经州县,皆知宇文融罢相外放,然未料其竟中途折返东都。地方官吏闻讯迎候,多有疑惧者,不敢深问,只奉酒食以示敬意。宇文融一概谢绝厚待,唯求驿马换乘、道路通畅。他深知,此刻每耽搁一日,便多一分凶险。

    第三日午后,车队终于抵达洛阳城外。夕阳西下,金光洒在洛水之上,波光粼粼,映照着两岸萧瑟宫阙。城门守将认出宇文融仪仗,惊愕之余连忙通报。未几,一名小黄门疾驰而出,手持铜符,高声道:“奉东都留守卢尚书令,宇文使君可入城,但不得携兵刃入府署。”

    宇文融冷笑一声,挥手命众人解甲卸刀,仅带李岫与两名文书随从进城。夜色渐浓,街市冷清,昔日繁华的定鼎门大街如今行人稀少,坊间灯火零落。一行人直趋留守府衙,却被阍者拦于门外,言称卢尚书已歇息,明日方可相见。

    “我儿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岂容拖延?”宇文融怒喝,声震庭院。

    正僵持间,内院忽有一人缓步而出,青袍素带,面容清癯,正是卢从愿本人。他拱手作礼,语气平和却不容置喙:“宇文公远道而来,本应扫榻相迎。然国法森严,此案牵涉甚广,非某一人可独断。令郎之事,已有司录案审录,待奏报朝廷,自有决断。”

    “牵涉甚广?”宇文融冷笑,“莫非说我儿欲谋反不成?我虽罢相,尚带紫金鱼袋,朝廷命官之家子弟,岂容无端构陷!”

    卢从愿神色不动:“非是构陷。有人举证,令郎曾密会河朔流寇首领王景崇之侄,并赠金帛助其招揽亡命。更有书信为凭,藏于白马寺僧房夹壁之中,已被搜出。”

    此言一出,宇文融心头猛然一沉。王景崇乃前年伏诛的河北巨盗,余党散匿民间,朝廷屡捕未获。若真与此人亲属往来,便是通匪大罪,足以株连九族。

    “荒谬!”李岫骤然上前一步,“我家公子素守礼法,岂会与贼寇勾连?此必有人设局陷害!”

    卢从愿淡淡道:“证据确凿,非空口所能辩驳。况且……”他顿了顿,低声道,“此事背后,似有长安权贵授意。张某不便明言,然宇文公心中当有所察。”

    宇文融闻言,眼神骤冷。他自然明白??裴光庭虽未直接出手,然其党羽遍布朝堂,借刀杀人之举,早已司空见惯。此次借东都之手拿捏其子,正是逼他就范,永绝复起之望。

    “既是如此,”宇文融强压怒火,“请准我见一面小儿,问明真相,也好代为申辩。”

    卢从愿摇头:“狱中嫌犯,未经审结,不得私见亲属。惟有上表天子,请敕特许,或可通融。”

    宇文融默然良久,终知今日难以成事。他深深看了卢从愿一眼,转身离去,背影孤峭如松。

    当夜,宇文融宿于旧宅。宅第多年未居,蛛网密布,梁柱斑驳。仆人点起油灯,照亮厅堂,墙上仍挂着当年圣人御笔亲题的“忠勤可嘉”匾额,如今却显得格外讽刺。

    李岫立于庭中,望着满天星斗,低声问道:“使君,下一步如何行事?”

    宇文融坐在案前,手中摩挲着一封密信??那是离京前张岱悄然托人送来的情报:李昭道近日频繁接见东都官吏,尤与刑部郎中崔?往来密切;而崔?之妹,正是卢从愿续弦夫人。

    “原来如此。”宇文融喃喃道,“这不是巧合,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围猎。他们要让我彻底倒下,连翻盘的机会都不留。”

    他提笔研墨,开始草拟奏章。内容并非申诉冤屈,而是主动请求彻查此案,愿将全家仕籍交由有司核查,以证清白。同时附上近年来家族账目、门生故吏名录,甚至包括与各地官员通信抄录。

    “这是以退为进。”他对李岫说道,“若我激烈抗辩,反坐实心虚。唯有坦荡呈情,方能让圣人生疑。只要陛下觉得其中有鬼,便会派人复查。而一旦复查,真相自现。”

    李岫皱眉:“可若圣上不允呢?”

    “那就只能赌一赌另一个人的心思了。”宇文融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姜宁。”

    次日清晨,宇文融遣快马将奏章送往长安,并附书一封致姜宁,信中只写八字:“昔年骊山,犹记否?”

    骊山温泉宫,乃开元初年群臣扈从圣驾之所。彼时宇文融尚为户部员外郎,曾于宴席间献策均输法,得玄宗赏识,由此青云直上。而姜宁,正是当时负责记录诏令的起居郎。那一夜,两人曾在月下对饮,谈及天下赋税弊病,相视而叹。后来姜宁升迁,始终未曾忘却旧谊。

    数日后,长安回音未至,洛阳却再生变故。

    留守府突然传出消息:宇文宽已于昨夜暴卒狱中,死因不明,尸身即日火化。

    宇文融闻讯,如遭雷击,当场昏厥。醒来后双目赤红,拍案怒吼:“杀人灭口!果然是要斩草除根!”

    李岫跪地劝道:“使君节哀,眼下最要紧的是保住自身。若再激怒对方,恐怕连您也难全身而退。”

    宇文融咬牙切齿:“我要见尸骨!哪怕只剩一把灰,我也要看一眼!”

    然而卢从愿闭门不见,仅遣人送来一方骨灰坛,声称“依律速焚,以防疫病”。宇文融打开坛盖,只见灰烬中混杂着几片焦黑指骨,一枚玉佩碎片赫然在目??那是他亲手为其子佩戴的辟邪佩,刻有“宇文”二字。

    “这不是火化的痕迹。”李岫仔细查验后沉声道,“这玉佩边缘有明显砸击裂痕,像是被人用重物击碎后再焚烧的。而且……这灰烬颜色太浅,真正的尸体焚烧不会如此干净。”

    宇文融浑身颤抖,终于明白??儿子并未死于狱中,而是被秘密转移,这不过是一场假死骗局,目的就是让他绝望罢手。

    “好狠的手段。”他缓缓站起,脸上悲痛尽褪,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决绝,“既然你们想玩阴的,那我就掀了这棋盘。”

    他当即召集所有随从,宣布三件事:第一,立即派人潜入白马寺,查清所谓“密信”出处;第二,联络洛阳旧部,搜集李昭道、崔?等人过往劣迹;第三,秘密联络河北旧友,打听王景崇余党近况。

    与此同时,他又修书两封。一封致长安御史台,举报卢从愿枉法滥刑、毁灭证据;另一封则直送菩提寺,交予宋?。

    他知道,唯有宋?这样刚正不阿的老臣,才敢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主持公道。

    半月之后,局势突变。

    先是白马寺沙弥供出,那封“密信”实为一名陌生僧人托付藏匿,事后便不知所踪。继而河北传来消息,王景崇之侄早在半年前已被官军剿杀,首级传送京师验明正身。

    这两条线索一经披露,顿时引发轩然大波。民间议论纷纷,质疑东都办案草率,甚至有士人撰文讥讽:“洛阳狱中能复活死者,白马寺墙内可伪造书信,真乃神异之地!”

    更关键的是,长安方面终于有了动静。

    姜宁接到密信后,当夜面见玄宗,呈上宇文融旧日奏疏及两人往昔交往记录,并直言:“宇文融纵有过失,然其子无辜,今遭构陷,恐伤朝廷公信。”

    玄宗本就对裴光庭近期专权略有不满,又念及宇文融昔日理财之功,遂下诏命刑部侍郎杨慎矜为钦差,赴东都重审此案。

    消息传至洛阳,卢从愿大惊失色,连夜召见崔?商议对策。崔?主张毁去所有案卷,对外宣称“疑犯逃逸”,试图蒙混过关。卢从愿犹豫再三,终觉此举太过冒险,反而可能引火烧身。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杨慎矜已率队抵达洛阳。

    此人素以清廉刚直著称,且与宇文融并无私交,因此无人敢轻易贿赂或威胁。他一到任,便查封留守府全部文书,提审涉案狱卒与僧人,并亲自查验骨灰坛中残骸。

    七日后,杨慎矜上奏朝廷,结论震惊四座:所谓“宇文宽狱中暴卒”纯属虚构,实际此人已被秘密押送至嵩山某隐秘山庄囚禁;所谓“通匪书信”系伪造,笔迹比对显示出自崔?幕僚之手;而整个案件的推动者,正是李昭道通过崔?暗中操纵,意图借机清除政敌。

    奏章末尾,杨慎矜沉痛陈词:“国家设官分职,本以治民安邦,岂容权臣私相授受,构陷良善?今若不惩,恐寒天下之心。”

    朝野震动。

    玄宗览奏,龙颜大怒,当即下旨:罢免李昭道门下省主事之职,贬为辰州司马;崔?削籍为民,流放岭南;卢从愿降三级调任偏远州郡;唯杨慎矜因查案有功,擢升御史中丞。

    至于宇文宽,经多方搜寻,终在嵩山一处废弃道观中被救出,虽瘦骨嶙峋、伤病缠身,然幸存人世。

    当父子重逢于洛阳驿站,宇文融老泪纵横,紧紧抱住儿子,久久不能言语。

    李岫站在一旁,望着这对劫后余生的父子,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场风波虽暂告段落,但权力之争从未真正停歇。今日倒下一个李昭道,明日或许又有新人崛起。

    但他也明白,只要信念不灭,正义仍有回响。

    数日后,宇文融携子启程返回长安。临行前,他在城外灞桥停下马车,取出那幅阎立本真迹《春耕图》,亲手焚于桥头。

    火光映照着他苍老却坚定的脸庞。

    “画可以烧,心不能折。”他轻声说道,“只要还活着,就有翻盘的机会。”

    风吹过,灰烬飘散,如同过往恩怨,终归尘土。

    而前方,长安的晨曦正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