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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端阳节后,浔阳的天气就跟进了蒸笼似的,又热又闷又潮不说,昨儿还明晃晃的大太阳呢,今天天没亮就是噼里啪啦一阵雨,落了一整天了也不消停。

    宣抚使仰面躺在摇椅上,双目微阖,年纪不过十一二的小丫鬟替他按着头,一时手重了些,宣抚使大人只是轻轻“啧”了一声,身后年轻的太监立时往小姑娘的天灵盖狠狠搡了一巴掌:

    “没眼色的东西!滚!”

    白瓷鸭形熏炉里点着龙脑香,清清凉凉带点苦意,最是消暑解乏,宣抚使大人却还是觉得前额麻麻的,心口发焦口发干,抬腿就踹在小太监的后腰上:

    “狗崽子,爬去叫许大人来见我。”

    屋里没了其他人,宣抚使大人长舒一口气,揽镜自照,用小拇指拈了一点太真红玉膏,轻轻点在眼底两片青色阴影上。这膏制作不易,于保养肌肤最有功效,还是从前他立了大功,干爷爷卫督公随手赏的。那一次,他当着户部郎中方明义的面,亲手阉了他的小儿子,逼得他认下贪墨白银三万两的罪过,替卫督公解了燃眉之急。

    从那时起,宣抚使大人就姓了卫,卫督公赐了名,就叫卫子安,有了这么个口含天宪的干爷爷,腰杆子硬了起来,谁还记得他原先被人叫作叫小狗子?

    卫子安背手而立,望着镜中的自己,自古财气权势最养人,从前他处处点头哈腰,怎么看怎么目歪眼斜,如今锦袍在身,玉带束腰,面白无须,看起来倒有几分金陵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世上的事,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卫子安享受如今的尊贵,他也珍惜这份尊贵,腰杆挺起来了,再弯腰就不容易弯下去,卫子安这个名字多好听,若再变回小狗子……啧,宣抚使卫子安皱眉,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不行的,自己是一定不能再被人喊一声小狗子的,可于家一家人骨头实在太硬了。

    “卫大人,您叫属下来有何吩咐?”

    许峰的声音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愉悦,卫子安通过铜镜,看着身后这位许峰许郎官,其实世家子的相貌也不过如此,这小子眼睛还比自己小呢,皮肤也黑,卫子安想,可人家身上锦袍翻折一边领子,袖子只穿了一只,双鹖尾的鶡冠还微微歪了几分,看起来并不怎么规谨,看起来偏偏比自己潇洒自在些。

    先天富贵就这样,卫子安咬了咬牙,扯出一个微笑来,许峰看着在自己手下做事,其实他这种世家子,督公爷爷也给几分面子,此番若是姓于的真一个字不吐,许峰回了金陵照样斗鸡走马,不需要改名叫许二狗。

    “许大人这是刚会了巫山神女过来的”,卫子安躺回摇椅上,抬手让许峰坐,屋里很安静,只有摇椅轻微的咯吱声,卫子安跟昆吾卫的郎官们说话时,总是下意识压着嗓子,以免声音太尖锐,他轻轻笑两声,“论起来,还得是许大人最风流啊。”

    “一个妓子而已,谈何巫山神女”,许峰对卫子安至少在面子上一向做得很周全,端的是客气又恭敬,“属下逢场做戏而已,岂敢误了大人的事。”

    卫子安便微微阖目,等着许峰把薛夜来的事说一遍,龙脑香清清凉凉的,卫子安觉得心头的焦躁似乎解开了些,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懒洋洋地敲着手指头:“真就是……只是应付镇南王、替王爷看住他的老情人而已?”

    “属下已派人查了,这么些年,镇南王奉旨督察江夏一带防务,常在洪州行走,虽鲜至浔阳,豫章却是常去的”,许峰说着,替卫子安倒了茶,“这浔阳的荒野茶倒也醇厚,大人尝着可好……薛夜来与镇南王密信往来,都是往豫章去,那位玉大娘子交游广阔,与豫章名流亦常有书信往来,薛夜来以此作遮掩,这才瞒住了金陵。”

    卫子安双手交叉,双目半阖着,只点一点头,轻哼了一声,许峰施施然品着茶,斟字酌句:“这玉大娘子是东都名妓,当年红遍半边天,与镇南王那点首尾,倒也不是秘密,属下也曾听过些传闻,当初朝廷派去劳军的乐籍名册里,原没有她玉楼春,是已故的老镇南王夫妻发了狠,托人托情,硬把这位她的名字添上去,这才拆散……”

    滑头的东西!自己眼下骑虎难下,哪有工夫听什么镇南王的旧情事?卫子安心头火起,恨不能跳起来给眼前这个啰嗦半天,却偏偏巧妙避开所有有效信息的世家子一个耳光……这些世家子弟可恨,比死硬的于家父子可恨,比那些没用的穷鬼更可恨,一口一个“宣抚使大人”,其实,其实都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就应该把他们——

    “原来竟有这样的事,倒也是传奇”,卫子安呷了一口茶,垂着眼帘,刻意把声音压低,语气是他专门练出来的,带了两分笑意的调侃,“不过……从前的事虽然有趣,眼前的事,却更叫我爷爷他老人家挂心。许大人这几日享尽艳福,红粉当前,不知念着督公大人否?”

    有些势,该仗就得仗,做狐狸的身后既有只老虎,不假此威,诸事不成。卫子安有意无意,把“爷爷”两字咬重了两分,许峰便放下了茶杯,笑着拱手:

    “大人打趣属下,属下才疏力微,原是大人搭好了戏台子,属下逢场做戏,骗那粉头招了而已,怎敢忘了督公的大事”,他头往卫子安身边侧了侧,“她一介女流,见大人雷霆手段,吓得厉害,不像作伪。她与属下交的底,属下查证,俱是实情——自她奉命到浔阳城,确实百般讨好玉楼春,后来居上,把江三娘和念奴都挤了下去,竟让玉楼春与她同住……据她说,镇南王深恐玉楼春与名流往来,生出情意,说出不该说的话,连累王爷官声……”

    也说得过去,卫子安垂眸微笑,手指无规律地敲着膝盖,安静听着。

    薛夜来原本不叫薛夜来,她叫玉簪,昆吾卫养大她实在是非常划算——她是金陵城最好的舞姬,也是昆吾卫最好用的探子。十二年前,救驾有功的镇南王李循日渐坐大,圣眷正隆,他是宗室,又是蔡丞相的东床快婿,卫督公不免背若芒刺,坐卧难安。

    镇南王与王妃蔡氏相敬如宾,成婚数年,膝下只得一女,忽有一日,蔡王妃从豫章一带,带回个小公子,只说是镇南王在豫章别苑的一个姬妾所生,起名李含光,自此养在王妃膝下,立为世子。

    卫督公由此觉得,撬动镇南王与蔡丞相这对翁婿同盟的那根杠子,或许不在金陵,而在豫章。

    豫章有什么呢?豫章无所有,但从豫章坐船,若是顺风,三日便到浔阳城。浔阳城里有座待月楼,起家不过一两年,便已蒸蒸日上,成了洪州一带文人墨客一醉解忧,豪商富户一掷千金的好去处。待月楼的主人,正是那位曾经名动天下的东都名妓——玉楼春。

    东都已做了北燕的皇都,东都的旧事却尚有余音,昔年曾有人说,宁安坊的玉娘子与在东都为质的镇南王世子相顾一笑时,会让人想起茫茫江水,蒹葭苍苍。

    薛夜来就这样被督公亲自点将,带着他老人家的厚望来到浔阳,做了待月楼的大总管。

    “结果那个废物,不到一年就被镇南王揪住,因着能讨玉楼春欢心,又做了镇南王的探子,替他看紧玉楼春。十二年,她就没刺探出一点有用的消息,真真是”,卫子安听到此处,抬起眼眸,直直看向窗外,冷冷吐出四个字,“背主贱奴。”

    薛夜来被委以重任时,卫子安还在一点点往上爬,薛夜来到底探听了多少镇南王的消息卫子安不清楚,但他知道,昆吾卫处理这种探子弹手段向来简单。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卫子安品了一口荒野茶,又垂下眼眸,“她这样美貌的女子……大抵想多活几年吧?”

    许峰就嘲讽地轻笑:“不只想多活几年……只怕,还想着,多享几年富贵呢。”

    卫子安“嗯”了一声,许峰便难免露出一点快意的笑来:“那女子,平心而论,倒也是蕙质兰心,婉转温存……不过欢场女子大多如此,她大抵念着属下在金陵城郊的院子,把她跟什么玉楼春、于三公子的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只盼着属下替她跟大人美言几句呢。”

    他说到此处,轻轻啐了一口:“真真婊子无情……玉楼春待她情同姐妹,听说那于三公子,半副身家都给她了,为了活命,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废话,卫子安维持着几分笑意,动了动手指,心里只想把手中的热茶泼到这愚蠢浅薄的世家子脸上去。恩义算个屁,情意算个屁,在身家性命跟前,这些都算个屁!!!

    薛夜来既是这么识时务的人,那便很好了,是个聪明人,卫子安想,他喜欢聪明人,他眼下需要聪明人。

    浔阳城的篓子已经捅下了,于家人已经上了一次又一次的刑,安王遗孤却还找不到……昆吾卫可以刑讯,可那小崽子找不到,于家总得有个罪名吧?

    没有证据,没有罪名,自己带着昆吾卫封了城,严刑拷打朝廷命官,还有人命……卫子安知道自己背上都是冷汗。

    薛夜来的性命无关紧要,自己的富贵却是很要紧的,卫子安站起身来,转过身去,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云翳中透出几丝光来,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假笑得僵掉的脸,声音却依旧压低了,稳稳的:

    “那就去把薛娘子请过来,我倒要听她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