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公苦笑一声:“是下官着相了,还请刺史恕罪。”
    说到底,他还是缺少主政经验。
    之前在唐廷,虽是天子近臣,却是文散官,相当于皇帝的顾问,没有主掌部堂的经验。
    凡是有过长期主政经验的官员,都不会拿儒家法家来说事。
    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不管是管理下属,还是治理百姓,靠的从来都是法家那一套。
    “无妨。”
    刘靖摆摆手。
    胡三公将话题拉回来,问道:“刺史可有整治胥吏之策?”
    刘靖正色道:“本官打算启用寒门,经考核之后,胥吏有三个月的实习期。”
    “何为实习期?”
    这个新鲜词汇,让胡三公微微一愣。
    刘靖解释道:“意为于实践中学习,这期间他们并非正式胥吏,若表现不过关,便会被辞退。”
    古时没有实习这个词汇,不过却已有实践了,虽然有好几个意思,不过结合上下文,还是能够理解。
    “原来如此,下官受教了!”
    胡三公面露恍然之色。
    刘靖继续说道:“即便渡过实习期,仍有考核,每三月一次,连续三月垫底,同样会被辞退。考核内容,主要是办事勤勉与否,是否欺压百姓等等。”
    末位淘汰制。
    胡三公沉默片刻,显然是在消化他的这番话。
    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此举虽能鞭策胥吏,使其不敢肆意欺压百姓,可也过于严苛了,恐会引发胥吏不满。”
    “所以,必须要给些甜头!”刘靖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本官打算提高胥吏俸禄,在原有俸禄上提升三成,并给予连续一年考核前三甲的胥吏,一次锁厅试的机会。”
    锁厅试?
    又一个新鲜词汇。
    见胡三公一脸茫然,刘靖这才想起来,锁厅试似乎源自宋时,这会儿还没有,于是只得解释道:“凡在厅应举,谓之锁厅试。”
    这就相当于给胥吏一个做官的机会。
    这个诱惑,可就太大了。
    胥吏虽也是公职,却地位低下,且无官身。
    哪怕你在三省六部中当差,也只是个胥吏。
    其实唐朝胥吏还算好,宋朝的胥吏才是真的惨,入了胥吏,子子孙孙便都是吏籍,不得种田、不得经商,不得做工,更不得参加科举。
    赵二在位时,曾有一名胥吏参加科举,并位列一甲第五名,进士及第。
    结果赵二在翻阅参考户籍时,发现此人是胥吏,直接下令剥夺了对方的进士身份,还打了那胥吏一顿板子,扬言道:“胥吏,贱籍矣,安敢辱相公之名!”
    唐时的胥吏虽没宋朝那么惨,但想完成阶级跃升,从胥吏变成官儿,也是难如登天。
    而刘靖,却给他们开了这个口子。
    胡三公顿时双眼一亮:“此双管齐下,胥吏必将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一手大棒,一手甜枣。
    先是以严苛之法约束胥吏,再提高俸禄,许以升官诱惑,环环相扣,这一套组合拳下来,胥吏还不得任他揉扁搓圆?
    自家这位刺史年纪轻轻,手段却异常老辣,尤其是对人心的把控,已到了信手拈来的境界。
    刘靖继续说道:“此外,本官打算在夏收之后,开办一次科举,选贤纳士,凡年龄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读书人,皆可参考。”
    说起这个,胡三公叹息一声:“自黄巢、王仙芝叛乱,歙州之地已有二十八载未曾开科取士,寒门士子苦读数十载,却投报无门,多少人从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硬生生等到垂垂老矣,何其可悲。”
    陶雅虽入住歙州十三载,可官员任命皆由杨行密指派。
    不少读书人,投报无门,甚至背井离乡去了江西。
    刘靖叮嘱道:“开科取士之事,还需有劳三公。”
    胡三公主政经验不多,但好歹在翰林院待了几十年,主持科举,编纂考题,完全不在话下。
    胡三公神色郑重地保证道:“刺史宽心,下官定会竭尽全力,办得妥妥当当。”
    就在这时,一名值差士兵快步走进公廨,抱拳唱喏道:“禀刺史,吴王使节求见!”
    “来了!”
    刘靖与胡三公神色一凛。
    钱镠的动作是真快啊,这陶雅前脚刚退,后脚就派使节来了。
    胡三公施礼道:“刺史既有要事,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刘靖却叫住他:“三公乃是别驾,也一起见一见吴王的使节。”
    “也好。”
    胡三公点头应道。
    “将他们带到府中。”
    刘靖说罢,与胡三公出了公廨,移步后方的府邸。
    牙城的布局基本上都大同小异,进门就是一个院落,正对牙城大门的是公廨,官员日常办公之所。
    后方则是府邸居所,左右两侧,用来安置左右牙兵。
    牙城有大有小,比如位居扬州的牙城,占地足有上百亩,否则也安置不下五千黑云都。
    “哈哈,刘兄,又见面了!”
    人未至,笑声先至。
    “王兄。”
    刘靖面带笑意,起身相迎。
    使节是王冲,他并不意外,王冲与他关系交好,钱镠放着这么个人不用,那才奇怪呢。
    王冲顿住脚步,一本正经道:“不对,往后该称刘刺史了。”
    “得了吧,我这个刺史,还不晓得能当几天。”刘靖摇头失笑,目光落在他身后一人身上,说道:“王兄不引荐一番?”
    王冲介绍道:“这位乃是温、明二州刺史,检校太尉,钱铧!”
    钱铧是钱镠五弟,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相貌俊朗,长髯飘飘,身着一袭月白圆领袍,腰间玉带环绕,端的是风度翩翩。
    钱铧因在家中排行最小,所以颇得钱镠喜爱,且两人年纪相差较大,亦兄亦父。
    他不喜打打杀杀,对政务也一窍不通,却醉心丹青,多艺能,精音律。
    别看他官职不少,实则都是挂名而已,平日里不管事。
    刘靖拱手道:“原来是钱太尉,久仰!”
    钱铧热情地握住他的手,笑道:“早听闻刘刺史丰神俊朗,乃少年英豪,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搞艺术的么,就喜欢美好的事物。
    见到刘靖这般相貌与气质,不由心生亲近。
    瞥了眼被抓住的手,刘靖眼角抽了抽,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
    这家伙热情的有些过分……该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刘靖趁势为二人介绍胡三公:“这位是新任歙州别驾胡清,曾在朝廷任金紫光禄大夫。”
    “后进学生见过胡大夫。”
    二人神色肃然,齐齐见礼。
    不管怎么样,杨吴和吴越表面上还是认大唐这个朝廷的。
    胡三公笑呵呵地说道:“老拙已辞官致事,两位不必多礼。”
    寒暄过后,四人在罗汉床上落座,刘靖点燃兽炭,亲手煎茶。
    有胡三公在,王冲也不好满嘴跑火车,摆出一副后进学生的姿态,请教经学。
    “你治的何经?”
    “《尚书》。”
    “何人所注?”
    “回先生,学生治的乃是《今文尚书》。”
    “唔,《今文尚书》虽非朝廷正统,却也……”
    古时的四书五经,有很多个版本。
    不同人注解,读起来有不同的意思。
    唐时的正统,乃是孔颖达编纂的《五经正义》,倒不是说孔颖达能比肩先贤,而是李二凤为了推行科举命其编纂。
    既然要开办科举,那么就得先统一课本。
    不然大伙儿各学各的,怎么出题?
    聊起这些,刘靖就插不上话了,他也乐得清闲。
    一刻钟后,茶汤沸腾。
    刘靖倒了四杯,伸手示意道:“清茶!”
    闻言,三人也停下辩经。
    一口热茶下肚,王冲说起了来意:“吴王在昨日,已向陛下上书,请奏刘兄为歙州刺史。想来用不了多久,朝廷宣谕使便会赶来歙州,宣读任命,送上官服告身。”
    陛下!
    听到这两个字,胡三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任谁都知道,如今的大唐已经名存实亡,朱温的一系列手段,都在为篡位登基做准备。
    钱镠与朱温交好,两人属于相对亲密的政治盟友。
    一方面,钱镠需要朱温在北方牵制杨吴大部分兵力,而朱温也希望钱镠能顶住杨吴,不让杨吴统一南方。
    另一方面,钱镠在大义上支持朱温,朱温也投桃报李,对钱镠的上书,基本上都会应允。
    眼下,大唐这块金字招牌,大伙还都认。
    所以,等到宣谕使来后,刘靖这个歙州刺史,也就名正言顺了。
    哪怕是最恨他的陶敬昭,也没法喊一声刘贼了。
    朝廷任命,陛下钦点,谁敢言贼?
    刘靖朝着杭州方向拱了拱手:“多谢吴王!”
    此事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勉强也算得上锦上添花。
    因为刘靖知道,明年,也就是天祐四年,朱温篡唐,建元称帝,立国号为梁!
    大唐灭亡,一众节度使再也没了束缚,不需要守着忠臣的牌坊,纷纷建国称帝。
    整个天下将进入新的纪元,类人群星闪耀的,五代十国!
    钱铧轻笑道:“刘刺史不必客气,即将是一家人了,自然也就不说两家话。”
    对于这个侄女婿,他是越看越满意。
    钱镠女儿众多,都许给了麾下官员将佐,以及江南、江西、福建等地,用来联姻。
    虽说如今这个形势,联姻并不靠谱,可也聊胜于无。
    女儿,说白了就是充当钱镠与联姻对象的沟通桥梁。
    以至于王茂章都五十多岁的人,也没能逃掉,刚入杭州没多久,就被钱镠许配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儿。
    老王能怎么办?
    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也不知道王冲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一轮的娘亲,能否喊出口。
    以刘靖对王冲的了解,他应该是能喊出口的。
    念及此处,刘靖看了眼王冲。
    似是察觉到刘靖目光中的戏谑之色,王冲开口道:“如今杨吴已退兵,吴王的意思,是寻一个良辰吉日,将婚事操办了。”
    这就开始催婚了?
    刘靖正欲开口,却见钱铧笑道:“吾已请广普寺的大师算过,下月初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吉日。”
    七月初七?
    眼下距离七月初七只剩半个月,这也太赶了。
    至于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吉日,听听就成,千万别当真。
    刘靖提议道:“好教钱太尉知晓,并非下官有意推托,实在是歙州百废待兴,琐事太多,公务繁忙。不如待歙州安定,再风风光光的大办一场,如此也不委屈郡主。”
    “无妨。”
    钱铧摆摆手,说道:“吴王知晓刘刺史的难处,永茗那丫头也通情达理,婚事用不着大办,一切从简。”
    此话一出,刘靖与胡三公对视一眼,两人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之色。
    虽说联姻是钱镠提及,可这也太急了吧?
    有点像上杆子嫁女儿的感觉。
    看出刘靖心头疑惑,王冲压低声音道:“不瞒刘兄,早在几日前,钟传就已病逝,其子担心危全讽等人趁机作乱,因而秘不发丧,如今正在加紧掌控镇南军。”
    刘靖心头一跳,钟传死了?
    这可是一件大事!
    然而,王冲接下来的话,却更加惊人:“据探子报,钟传养子钟延规因嫉恨钟传不立自己为留后,秘密遣使以江州归降杨吴,如今除开与顾将军对峙的李简大军之外,宣州大军尽数奔赴洪州边境,淮南方向大量征发民夫,调动粮草,杨吴显然要趁钟传病逝,新王未稳之际,对江西用兵!”
    嘶!
    刘靖深吸了口气,神色凝重。
    怪不得陶雅退的如此果断,原来是因为这档子事。
    那就可以理解了,毕竟与整个江西之地相比,歙州确实算不得什么。
    只要拿下江西,便能两面出兵,一西一北形成犄角之势,进军歙州。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不能只看坏的一面,亦有好的一面。
    每一次劫难,同样是一次机遇。
    就比如眼下,刘靖正愁找不到机会向江西打秋风,眼下这个机会就来了。
    不过正如他先前所言,歙州百废待兴,需要办的事情太多,此事还得仔细谋划。
    思索片刻后,刘靖点头道:“好,婚事就定在七月初七!”
    闻言,钱铧露出笑容。
    接着,刘靖又与王冲二人商议了一番,比如贸易上互通有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