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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开龙门

    天色未亮,东方天际才刚露出一抹微弱的鱼肚白,歙州城仍笼罩在一片静谧的薄雾之中。

    方蒂早已起身。

    昏黄的豆油灯下,他清瘦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是他唯一能见人的衣服。

    他走到屋角那张瘸了一条腿的书桌前。

    家伙什都在那儿。

    一方砚台,边角磕了好几个口子;半截墨条,小拇指长短。

    笔倒是还说得过去,是狼毫,可早就被他用成了秃毫。

    方蒂昨日便有些心疼的用小刀修了又修,眼下勉强能捏出个尖儿来,几张发黄的草纸,边角粗糙得拉手。

    方蒂一张张数好,用两块木板夹起来,再用布条捆死,那动作,像是在包一个宝贝似的。

    “喝了再去。”

    老父亲头发花白,端着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走得颤颤巍巍。

    碗里盛着的,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米汤。浑浊的汤水里,只孤零零地飘着几粒粟米,清得能照出人影。

    方蒂的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站在一旁,面色蜡黄。

    孩子许是饿了,哭声细弱,有气无力。

    妻子无声地轻拍着孩子的背,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愁。

    方蒂没言语,接过碗,仰头便灌了下去。

    那粗劣的米汤刮得他喉咙生疼,空荡荡的肚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股酸涩直冲鼻腔。

    他重重放下碗,对着老父亲和妻儿,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耶耶,我去了。”

    说完,他猛地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再没回头。

    坊市的石板路湿漉漉的,带着夜的凉气。

    他朝着府衙的方向走,心里默念的,不再是那些烂熟于心的经义文章,而是家里的柴米,是孩子那微弱的哭声。

    今日,是刺史大人开科取士的日子。

    这是他唯一的路,也是全家唯一的活路!

    “方兄,留步!”

    身后传来车轮滚滚声,一辆装潢考究的马车稳稳停在他身边。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富态的笑脸,正是他的好友黄锦。

    “黄兄?”

    方蒂有些意外。

    黄锦朝他招手道:“快且上车!”

    方蒂只迟疑了一瞬,没有矫情,提着布包上了马车。

    车厢里铺着厚实的软垫,角落的铜炉里还燃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与他身上的寒酸格格不入。

    黄锦递来一个茶盏,笑道:“方兄,今日可是决定命运的日子,怎能徒步前往,平白耗费了体力,考场上如何发挥?”

    “多谢黄兄。”

    方蒂接过茶盏,心里一暖。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黄锦摆摆手,话头一转,压低了声音:“说来也怪,我原以为这次开科仓促,应考的人不会太多。”

    “谁知道昨天一打听,好家伙!光是郡城之中报名的就有三百多号!算上六县赶来的,怕不是不下五百人!”

    方蒂的心,随着这个数字沉了下去。

    五百人,最终能录取的,能有几个?

    这条龙门,比他想象的还要窄。

    马车行至府衙前,已是人山人海。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全是前来应考的士子,空气里混杂着紧张的低语和压抑的喘息。

    方蒂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张文和。

    他记得分明,前些日子茶楼相聚之时,此凶还信誓旦旦地说刘刺史根基浅薄,与杨吴相比乃是螳臂当车云云。

    他走上前去,刚想开口:“张兄,你不是……”

    张文和见他,丝毫不显尴尬,笑着躬身赔礼道:“方兄,茶楼一席话,小弟也是迫不得已,学问不佳,只能玩些不入流的手段,还请方兄见谅。”

    旁边另一人也凑过来,摇头自嘲:“可不是嘛!前几天还说心都死了,结果一听说刺史大人给的这条‘青云路’,这腿脚啊,它自己就走过来了,拦都拦不住!”

    “说到底,吾等寒窗苦读十数载,又岂甘碌碌无为,谁不想在科场上考一回!”

    几人言语间,是藏不住的渴望,又带着几分对自己出尔反尔的解嘲。

    方蒂看破不说破,心中了然。

    刘刺史给的希望太大了,大到足以让任何人抛下所谓的清高和矜持。

    “肃静!”

    一声沉喝,如平地惊雷,炸在每个人耳边。

    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

    府衙那扇朱红色的沉重大门,发出“嘎吱——”的悠长声响,缓缓向内打开。

    紧接着,是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百余名牙兵,身披重甲,分作两列,迈着分毫不差的步伐走出。

    他们身上的铁甲在晨光下泛着森冷的光,甲叶随着步伐碰撞,发出沉闷而肃杀的声响。

    那股子仿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摄人煞气,瞬间冲散了文人墨客间的书卷气。

    在场数百士子,无不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一个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万众瞩目下,刘靖身着绯色官袍,头戴进贤冠,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缓步登上府衙前的石阶。

    他锐利的视线扫过下方鸦雀无声的士子们,声音洪亮,传遍全场。

    “诸位皆是歙州俊才!今日,本官应朝廷之命,在此设科取士,不问出身,不问过往,只看文章!”

    “只要你有真才实学,本官,便许你一条青云之路!”

    “青云之路”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砸入深潭,激起千层浪。

    所有士子的眼睛“唰”地一下全亮了,呼吸也跟着粗重起来。

    十年寒窗,忍饥挨饿,图的不就是这四个字吗!

    “今日本官为尔等开龙门,愿诸位皆能鱼跃龙门,一展胸中所学!”

    他声音落下,竟亲自迈步上前。

    在一众官吏惊愕的注视下,他伸出双手,按住那扇厚重无比的府衙大门,在一声沉闷的巨响中,硬生生将大门彻底推开!

    阳光,刹那间从门后倾泻而出!

    “开龙门咯——!”

    人群中不知谁用尽全力喊了一声,所有压抑的情绪瞬间引爆!

    “开了!龙门开了!”

    “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了!”

    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狂热与振奋。

    压抑已久的渴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鬼知道他们这十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方蒂站在人群中,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胸腔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接下来的搜检极为严格,胥吏面无表情,从发髻到鞋底,不放过任何一寸地方。任何一点纸屑,都可能被当场拿下。

    一旁还有牙兵虎视眈眈。

    方蒂领了考牌,被一名小吏引着,走进了一排排临时搭建的号舍。

    号舍狭窄得仅容一人转身,一进去,便是一股新木料和墨汁混合的味道。

    门一关,四周再看不到任何人,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一两声咳嗽。

    此次科举,秉承唐制,共分六科。

    分别为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算。

    秀才科主考策论,最为艰难。

    明经科主考经义墨义,进士科则考诗赋与策论。

    至于明法、明算,则是考律法与算术,报考者寥寥。

    方蒂报考的,正是最难的秀才科,只考策论。

    他坐定,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强迫自己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不多时,试卷发下。

    他展开试卷,前面的经义题还算中规中矩,他答得颇为顺手。

    可当目光落在最后那道策论题上时,他的笔尖悬在了半空。

    “若治下突发瘟疫,百姓流离,盗匪四起,为政者该如何处之?”

    这题目看似寻常,实则字字诛心。

    安抚百姓、防治瘟疫、清剿盗匪,三件事环环相扣,每一件都需要海量的钱粮和人力。可题目里一个字都没给。

    钱从何来?人力如何调配?

    方蒂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开仓放粮?

    粮从何来,府库是否空虚?

    向大户募捐?

    那是与虎谋皮,只会激起地方反弹。

    派兵剿匪?

    兵力不足,一旦陷入泥潭,城防空虚,更是死路一条。

    每一个念头冒出来,又被他自己亲手掐灭。

    时间一点点流逝,方蒂额角的汗珠滚落,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方蒂忽的想起出发前了家中老母的嘱托,想起了妻子忧愁的脸,想起了孩子那饿得发慌的哭声。

    最终,他只得苦笑一声,硬着头皮,按照脑中所思所想一笔一划的答题。

    落笔之后,反而文思泉涌,有如神助,越写越顺畅。

    ……

    当交卷的钟声响起,方蒂走出号舍,只觉得浑身脱力,阳光照在身上,竟有些眩晕。

    出了考场,便见朱政和毫无形象的不远处坐在石阶上,正抱着脑袋,满脸愁容,黄锦则在一旁安慰。

    “完了,全完了!”

    他捶着自己的脑袋:“我写到一半,脑子都空了,后面全是胡言乱语!什么开仓放粮,什么施医赠药,我自己都不信我写的那套东西能有用!”

    黄锦笑着安慰道:“尽力而为就是了,况且……”

    “唉!”

    朱政和苦笑着叹了口气。

    虽说胥吏也是条路子,可若能直接高中,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见张文和也凑上来,黄锦问道:“文和考的如何?”

    “尚可。”

    张文和说道。

    这会儿的人都很谦虚,精通只说略懂,很好便说尚可。

    闻言,朱政和忙问道:“文和最后一道策论,如何作答?”

    “不可说,不可说。”

    张文和神秘一笑,卖了个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