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旗亭赌诗:盛唐雪夜的诗酒风流(第1/2页)
开元二十七年冬,洛阳城的第一场雪,是在冬至前一日落下来的。清晨天还未亮,西市的鼓声刚过三遍,雪粒子就“簌簌”地砸在青石板上,先时还细如碎盐,到了辰时,就变成了鹅毛大雪,把定鼎门的城楼、天街的槐树,都裹上了一层蓬松的白。
临近午时,雪势稍缓,北市旁的“醉仙旗亭”却热闹起来。这旗亭是洛阳城里有名的去处,不仅因老板张老三酿的新丰酒醇厚,更因楼上楼下总聚着文人墨客,歌女们又最擅唱当朝名士的诗——往来的商客、赴任的官员、戍边归来的老兵,都爱来这儿寻个靠窗的座儿,就着炭炉的暖意,听一曲诗唱,喝一壶热酒,暂忘旅途的劳顿。
这天,旗亭二楼临街的方桌旁,三个穿着青色襕衫的文人正围炉而坐。炭炉里的银丝炭烧得通红,炉上煨着的酒壶冒着细白的热气,碟子里盛着酱得油亮的羊肉、切得匀薄的腌萝卜,还有刚出炉的胡饼,外皮酥脆,咬一口能掉渣。
“子涣,你这趟河西走了半载,当真如信里说的,连敦煌的胡姬都唱你的诗?”说话的是高适,他刚从蓟北漫游归来,风尘仆仆的,襕衫的袖口还沾着点塞北的黄沙,腰间挂着个旧箭囊——那是他在蓟门军帐里,一个老兵送他的,说是跟着老兵守了五年玉门关。他说话声音洪亮,像塞北的风,一开口就把邻桌食客的目光引了过来。
对面的王之涣闻言,放下手里的胡饼,指尖轻轻拂过桌面——那桌面上刻着几行模糊的诗,是前几日客人题的,字迹潦草,却也带着几分酒意的洒脱。他刚从河西走廊回来,鬓角沾了点雪沫,还没来得及拭去,眼神却清亮得很,像河西的晴天:“可不是?前个月在敦煌的‘胡风酒肆’,一个穿绿袍的胡姬,抱着琵琶唱‘黄河远上白云间’,调子改得有了胡笳的味儿,尾音拖得老长,倒比中原的唱法更显苍凉。”
坐在中间的王昌龄“嗤”地笑了一声,他刚把一支新磨的狼毫笔搁在砚台上,纸上还留着几行刚写的诗稿——是他昨夜在客舍里写的《采莲曲》,墨迹还未全干。他性子偏细腻,说话也温和,却带着点文人的较真:“胡姬唱得再好,也不如咱们洛阳旗亭的歌女——这儿的姑娘,不仅唱得准,还能把诗里的意思唱透。比如前几日我听红桃姑娘唱‘洛阳亲友如相问’,那一句‘一片冰心在玉壶’,唱得眼里都带了光,比我自己写的时候还动情。”
高适一听,来了兴致,伸手拍了拍桌子,震得酒壶都晃了晃:“既然如此,咱们今日就赌一赌!待会儿歌女们上来唱诗,谁的诗被唱得最多,谁就赢这壶新丰酒——输的人,得把这碟酱羊肉全吃了,不许剩!”
王昌龄笑着点头,转头看向王之涣:“子涣,你敢不敢赌?”
王之涣端起酒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酒液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胃里都舒服。他目光越过窗棂,落在楼下的雪地上——几个孩童正提着灯笼在雪地里追跑,灯笼上写着“福”字,被风吹得晃晃悠悠。他又抬眼望向楼梯口,刚好看见一个穿绿绮罗的歌女提着琵琶上来,鬓边插着支银钗,钗头的珍珠随着脚步轻轻晃,裙摆扫过楼梯的木阶,留下一点雪渍。
“赌自然是敢的。”王之涣放下酒盏,指了指刚上楼的红衣歌女——那姑娘约莫十六七岁,梳着双环髻,发髻上缠了圈红绸,手里抱着一把紫檀木琵琶,琵琶弦上还系着个小小的同心结。她刚走到二楼的回廊,就有几个食客笑着打招呼,她也不怯生,颔首笑了笑,眉眼弯弯的,像初春的柳芽。“不过我要选最拔尖的那位——就是穿红衣的姑娘,你们瞧她眼神亮,定是个懂诗的,她若不唱我的诗,我这辈子都不跟你们比诗了,这壶酒,我先替你们满上。”
高适和王昌龄都笑了,只当他是酒后夸口。高适拿起酒壶,给两人的杯子都斟满,酒液溅起细小的泡沫:“好!若她真唱你的诗,我不仅吃了这碟羊肉,还陪你喝三大杯!”
话音刚落,楼下就响起了琵琶声。先唱的是那个穿绿绮罗的歌女,她选了个靠近炭炉的位置坐下,指尖在琵琶上轻轻一拨,清越的乐声就漫了开来,压过了邻桌的谈笑声。她抬起头,朱唇轻启,第一句就清晰地传到了三人耳中:“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王昌龄眼睛一亮,刚要开口,高适就拍了下他的肩膀:“是你的《芙蓉楼送辛渐》!行啊,昌龄,先拔头筹了!”
王昌龄笑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里带着点得意:“这姑娘唱得准,‘楚山孤’的‘孤’字,尾音拖得正好,把送客的愁绪都唱出来了。”
王之涣没接话,只顾着用筷子夹了块酱羊肉——张老三的酱羊肉做得极入味,肉质软烂,带着点花椒的麻,吃在嘴里,暖得人心里都发颤。他一边吃,一边留意着那红衣歌女的动静,见她正站在回廊上,听着绿衣歌女的演唱,手指还轻轻跟着琵琶的节奏,在琵琶上点着,像是在默记曲调。
没过多久,绿衣歌女唱完,楼下响起一片叫好声。紧接着,一个穿黄裙的歌女走了上来,她抱着一把阮咸,坐在红衣歌女旁边,调试了几下弦,就开口唱了起来:“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
这回是高适的《哭单父梁九少府》。高适“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得圆圆的,等歌女唱完,他忍不住拍了下桌子,笑得爽朗:“轮到我了!子涣,你那‘黄河’怕是要沉底喽!我这诗写的是故友,这姑娘唱得够悲,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比我自己读的时候还动人!”
王之涣依旧慢悠悠地喝酒,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笃定。他知道,红衣歌女要上场了——果然,黄裙歌女刚谢幕,红衣歌女就抱着琵琶,走到了场子中央。她先对着满座食客福了福身,声音清甜:“小女子红桃,今日给各位客官唱一首《凉州词》,望各位喜欢。”
“《凉州词》?”邻桌一个穿铠甲的老兵突然坐直了身子,他脸上刻着风霜,鬓角全白了,腰间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横刀,看样子是刚从边塞回来。他手里攥着个酒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里满是期待。
王之涣也放下了筷子,目光落在红桃身上。只见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琵琶上轻轻一挑,一串清脆的音符就飘了出来,紧接着,她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清亮中带着点河西的苍凉,像是从遥远的玉门关飘来:“黄河远上白云间——”
第一句刚出口,满座就静了下来。炭炉里的火星“噼啪”一声爆开,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雪花落在窗纸上,留下一点湿痕。王之涣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去年在玉门关外的景象——那天也是个晴天,黄河水泛着金红的光,从天际线处蜿蜒而来,一直飘到白云深处,戍边的士兵们扛着长矛在城墙上巡逻,铠甲上的铜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远处的祁连山覆着雪,像一道银色的屏障。
“一片孤城万仞山。”红桃的声音往下沉了沉,带着点沉甸甸的分量。那老兵的手开始微微发抖,酒碗里的酒晃出了几滴,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想起自己在凉州城守了十年,每天都能看见那座“孤城”立在万仞山中,风裹着沙粒打在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夜里躺在军帐里,总能听见远处的胡笳声,心里头,全是对家乡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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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笛何须怨杨柳——”红桃的声音转了个弯,像是羌笛真的在耳边吹起,带着点哀怨,却又透着股韧劲。王之涣想起在河西走廊遇到的一个年轻士兵,那士兵手里攥着块绣着杨柳的帕子,说是他娘临走前绣的,“娘说,看见杨柳,就像看见她了”。那士兵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可语气里的思念,却让人心头发酸。
“春风不度玉门关。”最后一句,红桃的声音轻轻落下,带着点叹息,却又无比坚定。老兵再也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嘴里喃喃自语:“是啊,春风吹不到玉门关,可咱们守在那儿,家里的春风就能吹得暖……”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王之涣耳中。王之涣心里一动,端起酒盏,对着老兵的方向,遥遥敬了一杯——这诗,他写的就是这些戍边的将士,如今有人能懂,便是最好的慰藉。
一曲唱完,满座寂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红桃抱着琵琶,微微欠身,脸上带着点羞涩的笑意。王之涣“啪”地放下酒杯,指着眼眶微红的红桃,对高适和王昌龄扬了扬下巴:“瞧见没?我就说她唱得最好!这‘春风不度玉门关’,比我说的还透彻!”
高适这会儿也服了,他端着酒壶,起身走到王之涣身边,非要给他满上一杯:“服了服了,子涣,你这诗写得绝,红桃姑娘唱得更绝!听着她唱,我都想起蓟北的雪了——那会儿我在军帐里,听老兵说玉门关的事,就跟诗里写的一模一样,只是我没你那笔力,写不出那样的句子。”
王昌龄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刚写的诗稿,笑着说:“你这诗,就像这洛阳的雪,看着素净,里头藏着大天地。‘黄河远上白云间’,七个字就把河西的壮阔写尽了;‘春风不度玉门关’,一句顶别人十句,既有将士的苦,又有他们的刚,这才是盛唐的诗啊!”
王之涣接过酒杯,和两人碰了一下,酒液溅在杯沿,顺着外壁滑下来,滴在桌面上。他刚要喝,就看见红桃端着个小小的酒盏,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她手里的酒盏是白瓷的,上面画着几枝杨柳,和她琵琶上的同心结,正好是一个样式。
“小女子红桃,见过王先生、高先生、王先生。”红桃对着三人福了福身,声音比刚才唱歌时更轻了些,“方才不知三位先生在此,多有失礼。您这《凉州词》,是小女子最爱唱的诗——每次唱,都觉得像是看见了玉门关的山,黄河的水,还有那些守边的将士。”
王之涣放下酒杯,仔细打量着红桃——这姑娘的眼睛很亮,像是盛着星光,说起《凉州词》时,眼里满是真诚。他笑了笑,接过红桃手里的酒盏:“姑娘不必多礼,你唱得极好,把我诗里没说出来的意思,都唱出来了。我写这诗时,就在想,若是有人能懂里头的将士,这诗就算没白写。”
红桃听了,眼睛更亮了,她抿了抿唇,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王先生,小女子的兄长,也在玉门关戍边,去年他托人捎信回来,说在那边关,将士们都爱唱您的《凉州词》,说这诗写的就是他们的日子……”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有点哽咽,“我每次唱这首诗,就觉得离兄长更近了些。”
王之涣心里一暖,他抬手,轻轻拍了拍红桃的肩膀——这姑娘的肩膀很薄,穿着红衣,像一朵雪中的红梅。“你兄长是好样的,”王之涣的声音很温和,“有他们守着玉门关,咱们洛阳的雪,才能下得这么安稳,咱们才能在这儿喝酒听诗。”
高适和王昌龄也跟着点头,高适还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子,递给红桃:“姑娘,这点银子,你拿着买些暖炉的炭,你唱得好,该赏。”
红桃连忙摆手,说什么也不肯收:“先生们能喜欢小女子的演唱,就是对小女子最大的赏赐了,银子万万不能收。”她说完,又对着三人福了福身,抱着琵琶,脚步轻快地退了下去,走到回廊尽头时,还回头对着三人笑了笑,红绸在雪光里,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那天的雪,下到暮色四合才停。旗亭里的歌声,却飘了整整一个下午——后来,绿衣歌女又唱了王昌龄的《出塞》,黄裙歌女唱了高适的《蓟门行五首》,红桃则应食客们的要求,把《凉州词》唱了三遍,每一遍都有不同的味道,第一遍苍凉,第二遍悲壮,第三遍却多了几分温暖,像是春风真的吹到了玉门关。
临近打烊时,三人起身告辞。张老三送他们到门口,手里还提着一壶新丰酒:“三位先生慢走,这壶酒是小的一点心意,下次来,小的再给您做酱羊肉。”
王之涣接过酒壶,对张老三笑了笑:“多谢张老板,下次来,还听红桃姑娘唱诗。”
走出旗亭,雪地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咯吱”作响。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洒下清辉,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高适走在最前面,嘴里还哼着《凉州词》的调子,时不时停下来,对着月亮比划几下,像是在琢磨诗句。
王昌龄手里拿着纸笔,一边走,一边往纸上写着什么,偶尔还停下来,和王之涣讨论几句。王之涣则提着酒壶,慢悠悠地走在后面,看着眼前的雪景,听着身边两人的谈笑,心里觉得格外踏实——这就是盛唐的冬夜,有雪,有酒,有诗,有知己,还有一群懂诗的人,把山河的壮阔、将士的赤诚,都唱进了歌里。
多年后,王昌龄被贬江宁,在一个雪夜,他想起了开元二十七年洛阳旗亭的那场赌诗,提笔给高适写了一封信:“昔年洛阳雪夜,旗亭赌诗,子涣之《凉州词》,红桃姑娘之歌,至今历历在目。子涣之诗,如黄河奔涌,如高山矗立,自带盛唐气象;红桃姑娘之歌,如春风拂柳,如羌笛悠扬,直抵人心。那日之雪,那日之酒,那日之诗,当为平生第一快事。”
而那首被红桃姑娘反复传唱的《凉州词》,就像一粒带着盛唐气息的种子,从洛阳的旗亭出发,飘到了长安的宫廷——杨贵妃曾让乐师把这首诗谱成新曲,在宴会上反复演奏;飘到了河西的边塞——戍边将士们把这首诗刻在玉门关的城墙上,每当换岗时,就齐声吟诵;飘到了江南的水乡——采莲的姑娘们把这首诗唱进了采莲曲里,伴着莲舟的摇曳,传遍了秦淮河畔。
千百年后,当人们再唱起“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时,依然能想起那个雪夜的洛阳旗亭,想起三个文人的赌约,想起那个唱诗的红衣姑娘,想起那个山河壮阔、诗酒风流的盛唐——那是中国历史上最璀璨的时代,而旗亭赌诗的故事,就像一颗明珠,镶嵌在盛唐的画卷里,永远闪耀着温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