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内阁大学士由皇帝直接任命。
    但到了明中期,尤其是弘治、正德朝以后——
    内阁从皇帝的秘书咨询机构,逐渐演变为拥有票拟权、辅助皇帝处理全国政务的核心权力机关。
    其成员的选拔,便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焦点。
    若皇帝强势勤政,尚能掌控;
    若皇帝年幼、怠政或被蒙蔽,就容易出现如嘉靖朝严嵩那般,通过迎合帝意而长期把持阁权、任人唯亲的局面。
    为制约这种风险,平衡朝堂各方势力,“廷推”制度应运而生。
    当高级官职——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督抚等——出现空缺时,或由皇帝下旨要求廷推,或由九卿、科道官等联名奏请启动。
    届时,在京大学士、九卿、六科给事中、各道御史齐聚一堂,公开推举出数名候选人,将名单呈报皇帝,由皇帝从中钦点一人或几人。
    理论上,皇帝拥有最终决定权,甚至可以否决整个名单要求重推。
    但在实际运作中,皇帝通常会在廷推产生的名单内进行选择,以示对文官的尊重。
    待到明末,尤其天启、崇祯元年,党争日趋激烈。
    廷推从权力平衡机制,异化为各政治派系,如东林、浙党、楚党、阉党,争夺权力、安插亲信的工具。
    推举谁,不推举谁?
    且看各方博弈。
    此前,因崇祯皇帝闭关近一年,朝政全权交由内阁处理。
    在这段特殊时期,以韩爌为首的东林核心,很大程度上掌握了廷推。
    许多重要职位的人选,实则由他们几人商议便可决定。
    即便温体仁等人不断攻讦,东林党借此优势依然稳坐高位。
    反过来说,正是因为他们不断通过廷推,安排东林背景官员升迁,所以才会引来其他派系更加强烈的嫉恨。
    按理,建奴临京后,朝廷贬黜处分了一大批官员,内阁应当尽快启动廷推,补全人选。
    ——陛下出关了。
    这表示廷推的主导权不再由内阁掌握。
    皇帝重新拥有了对廷推结果的最终否决权,是否启动廷推,也需等待陛下的旨意。
    加上接连发生的仙丹拍卖、皇极殿传法……
    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件,使得廷推大事被他们无意间拖延至今。
    此刻,被钱龙锡一语点醒,几位东林巨头面上如何不讶?
    李标最先开口,试图找到合理的解释:
    “腊月年关在即,政务本就清简。即便推出官员,也无太多实务交接。陛下……或许是想等过了年,开了印,再行阁议,举行廷推?”
    成基命抚着长须,随众人向宫门方向移动。
    “陛下出关以来,除了不经程序,惩处国丈周奎,可曾下过其他重要官员的任免诏书?”
    几人仔细回想,很快纷纷摇头。
    陛下的大动作仅仅涉及仙丹、传法之事,在常规政务人事上,似乎并未出手。
    成基命微微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
    “如此看来,陛下应当还是敬重内阁,遵循祖制的。或许只是时机未到,我等切勿自乱阵脚,妄加揣测。”
    “当真是我等多想么?”
    钱龙锡却没那么乐观。
    他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身后巍峨寂静的皇极殿,幽幽地问了一句:
    “你们可曾留意,皇极殿内,多了几扇屏风?”
    李标被问得一怔,下意识道:
    “屏风?有这东西?”
    走在稍后一些的钱谦益,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立刻接话道:
    “钱大人之意是,屏风之后,或许另有他人!”
    众人均面露疑色。
    侯恂也从获得六门“霸气”法术的喜悦中惊醒过来:
    “今日传法,乃是服丹者的仙缘。除了我等,还有谁有资格在此殿中旁听?”
    李标继续找补道:
    “或许那屏风只是殿内装饰,起到造型之用……”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显然,一旦“屏风后有人”的猜测被提出,心里越是细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
    韩爌面色沉凝,缓缓开口道:
    “陛下仙法通玄,已非我等初窥门径者可度。”
    “既能施展屏蔽声音的【噤声术】,又能营造笼罩全殿、宛若真实的浩瀚幻境。”
    “那么,遮掩区区几扇屏风,于陛下而言,岂非易如反掌?”
    侯恂瞳孔微缩:
    “难道陛下有意为之?他这是……在暗示我等什么?”
    众人心底疑窦丛生。
    正待低声讨论这背后的深意,韩爌却猛地攥住了侯恂的手臂,力道不小,同时用严厉的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重重摇头。
    众人面露疑惑,顺着韩爌警示的目光四下看去。
    宫道两旁悬挂的灯笼、巡逻侍卫模糊的身影、前方勋贵和其他文臣三三两两前行……
    无论是谁,都距离尚远,绝无可能听到他们这边的谈话。
    侯恂刚想问首辅为何如此谨慎,一个可怕的念头,骤然闪过他的脑海——
    ‘陛下该不会……拥有类似顺风耳之类的仙家法术吧?!’
    侯恂面上血色褪去一些,随即强行挤出一个略显夸张的笑容,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哎,首辅不提还好,这一提,真是觉得今日打坐甚是疲累!”
    “不谈了不谈了!公务暂且放一边。”
    “正巧,我府上新来了个成都的厨子,手艺颇为了得,诸位若是不弃,不如一同去尝尝鲜?”
    李标、钱龙锡等人也是会意,后知后觉地附和:
    “是啊是啊,枯坐一日,筋骨酸麻,正需美食慰藉!”
    “侯大人府上的膳食向来精致,今日有口福了!”
    “走走走,腹中早已饥馑难耐!”
    一时间,几位东林巨头言笑晏晏,话题迅速从敏感的廷推,转向了佳肴美馔。
    他们步履从容,走出了宫门。
    在夜色与灯火的掩映下,身影渐渐模糊,看不出半分烦忧的模样。
    数百步外。
    永寿宫,暖阁。
    崇祯盘膝坐于榻上,手结定印,周身似有若无地牵引自天窗垂落的清冷月华。
    他双眸微阖,疑似神游太虚。
    然宫门外,几位东林重臣刻意拔高的、关于美食的谈笑声,却一字不差地传入耳中。
    “很好,修士就该这么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