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无风,却有呼呼啸音,异常清晰。
姜异闭目端坐,胸膛起伏。随着调息吐纳,一条条气流自唇齿间逸出,搅动了铜鹤吐出的氤氲云烟。
紧接着,他喉间滚动,“嘶”的一声,如长鲸饮水,将满室溢散的清灵之气尽数吞入腹中!
那袭单薄的中衣无风自动,猛地鼓荡而起,衣料之下,仿佛有活物游走,掀起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
【境界:练气三重(九成九分)】
姜异心想,只差这最后一哆嗦了。
“熬过去就万事大吉!”
半炷香一晃而过。
姜异功行周天,百骸贯通,那股汩汩如热流的暖意翻腾涌动,好似烧滚沸水,开始蒸煮脏腑,去芜存菁。
这个过程并不好受。
周身内外,仿佛被架在文火上细细煎熬。真气所过之处,又如钢针穿刺,尤其是娇嫩的内腑,似被焖煮至熟透,竟隐隐散发出一股奇异香气。
“再撒点辣子红油,就能出锅了……”
姜异苦中作乐,用自嘲缓解这份酷刑似的折磨。
又过一个时辰,他通体被烧得发红,好像皮开肉绽,额头青筋暴起,若非紧紧咬住牙关,早就忍不住嚎啕大叫。
“好在经历过虎狼药膏的‘锻炼’,并非不能忍受。”
姜异集中精神,努力催眠自己,维持运功火候。
真气升降,煅烧肉身,火性聚敛,照彻百骸。
原本脆弱如豆腐,稍受外力施压就会破碎的五脏六腑,被真气滋养,被火性煅烧,渐渐萌发茁壮生机。
足足四个时辰,姜异一动不动,宛若木雕泥塑。若非口鼻涌动热气,化为游蛇似的丝丝白烟,恐怕以为他已坐化。
“易脏炼腑,以成鼎炉,倒也没错。这般细致耐心,驾驭火性,煅烧本元,简直是把人体当成大药内丹来烹煮熬炼。”
姜异所耗费的心力没有白费,前后接近六个时辰的水磨功夫,终于让脏腑产生蜕变!
耳边兀然闻得一声“轰隆”,体内如同打了个霹雳,百骸俱震,筋骨齐鸣!
精血沸腾,充塞躯壳,混同着火性真气,化为一团溟溟濛濛的菁纯本元!
本元凝成,充盈脏腑,又随着一呼一吸,汩汩流淌,涤荡肉身,内外已是浑然一体,水乳相融,再无任何滞涩之意!
“成了!易脏炼腑,修道鼎炉!”
姜异睁开双目,神采内蕴,晶亮如大星。
迈入这一步,便是半个“道材”,只等开辟元关内府,采炼天地灵机,真正领略修行之妙。
因着脏腑坚固,浑似铁板,他可以无所顾忌放开真气!
本元澎湃冲破体壳,宛若粗壮如柱的冲霄狼烟,险些把静室天花板顶出个窟窿!
“却要好好打磨,收拢束约。”
姜异取出备好的青芝浆。
此物既能化解虎狼药膏摧残之效,也可固本培元蓄养精血。
只是他用得太多,效力愈发轻微,不如之前那般好使。
“内峰增补席位的把握又多一分。”
那尊铜鹤衔灯燃着的芯子,还剩下丁点儿,丝丝缕缕的极细烟气,如织成的棉纱,萦绕在姜异面上。
衬得这一少年,好似修真羽士,颇有几许道骨仙风之意。
……
……
合水洞二层楼,王横与卢昀坐在上等房间,好似等待什么。
未久,一袭鹅黄长裙推门而入,翩然落座。
正是缝衣峰织线房的李若涵。
那张姣好面容挂着一丝怅然与失落。
“如何?”
卢昀迫切问道。
“先喝一盏‘碧螺茶’吧。平复真气,清静心神。”
王横抬眼一瞧便猜到结果,起身拿起茶壶,热气腾腾的清透茶水注入杯盏,再递给李若涵。
“多谢师兄。”
李若涵好似霜打的茄子,显得有些蔫巴。
只见她双手捧着杯盏,垂首道:
“是小妹太过心急!家中长辈分明叮嘱过,易脏炼腑欲速则不达,我应当再积淀两月,积蓄修为……唉!功亏一篑!”
卢昀闻言沉默,这一次尝试破关,李若涵无疑是失败了。
他宽慰道:
“没留下后患就好。一重开脉,二重易筋,三重易骨,四重易脏炼腑。
唯独第四重,最难一蹴而就。功行稍差,火候欠缺,脏腑难以协调,便无法调和本元……”
王横也道:
“可惜只有两枚养精丸,不足以让李师妹功行圆满,蓄足精气。无妨,马上快要大雪封山,外门四峰也得歇工,李师妹再打磨打磨,来年开春定能练气四重!”
李若涵小口抿着碧螺茶,温热茶水顺流直下,令周身微微暖和几分。
因为突破失败,翻涌乱窜的真气,被徐徐抚平捋畅,化解胸口处的隐隐作疼。
这是行岔气,走错脉,周天未竟全功所遗下的“损伤”。
估摸着要服用灵膳好药,调养十余日方可痊愈。
“对了,两位师兄。”
李若涵到底是乡族嫡系,又有昭国门阀家世,从小受长辈熏陶,养成娴静性子。
她并未久久沉浸在失落中,片刻后捡起话头:
“小妹在缝衣峰认得一人,名叫‘罗倩儿’。她是浣洗房的检役,背后也有执役支撑。
前几日请托小妹,希望让其弟弟参与到咱们的‘结社’,一同小聚分享资材零讯。”
王横快速问道:
“她弟弟何等出身?什么样的修为?可有执役相助?”
李若涵轻笑道:
“倩儿姐的那个小弟,叫做‘罗通’,他是濂溪罗族的嫡系,当是练气三重,中期修为。
刚拜入牵机门,如今在赤焰峰锻造房当差,跟的是周光周执役。
师兄放心,小妹知道规矩。咱们身在外门,皆奔着内峰增补席位,因此聚众结社。
那些够不着门槛的人,小妹岂会开口引荐,自讨没趣。”
王横低眉略作思忖,濂溪罗族名气不大,但确在练气乡族之列,家中当是有几位练气五重的长辈。
反倒赤焰峰锻造房周执役,这一层门路没甚好说。
大家都清楚,周光这人爱财,只要给得起钱,就可买到内峰增补之位的举荐名额。
因此未必会给那位罗师弟太多实际支持。
“罗师弟确实不差。下次再聚会,不妨将他带来,咱们再瞧瞧品性如何。”
王横带头所成立的外门结社,门槛其实不低。
寻常凡役没点实力,万万难以被吸纳进来。
当日若非见着姜异卖相奇佳,于一众听课凡役里如鹤立鸡群。
他也不至于看走眼,闹笑话。
况且后面经过赵芳证实,那位姜师弟确非凡俗。
“成。”
李若涵促成此事,姣好面容多出笑意,自嘲道:
“亏得两位师兄,特意前来为小妹庆贺。如今白跑一趟,旷费时辰,唉……请让小妹下次做东,弥补歉疚。”
卢昀摆手道:
“李师妹说得什么话。大家相识一场,又同在外峰打拼,何必生分。”
他在结社之内最为年长,早已失去竞逐内峰增补席位之心。
只想做满两轮工期,依靠王师弟、李师妹这等翘楚人材,好在内峰盘下一铺子做些生意,补贴乡族回报供养。
因此,对于王横、李若涵等“晚辈”的请托,卢昀向来尽心尽力,只盼对方能念着自己的好。
“对了,最近可曾看到那位姜师弟?”
卢昀忽地问道。
“没有。进一趟内峰不便宜,租飞鹤或者买纸马,价钱都不低。
姜师弟固然有执役撑持,可缺少乡族供养,符钱总归不够用,怕是很难来的勤快。”
李若涵笑吟吟的,又说道:
“这样吧,下次小妹带罗师弟过来,让赵师弟传个话,将他一并捎上。
有什么不愉快,吃顿酒说开便是。”
王横面露赞许,竖起大拇指:
“师妹这话大气,不逊须眉!”
李若涵昂首一笑,几人攀谈多时,眼见着快到晌午,各自准备离去。
他们虽请人代工,无需日夜待在工房操劳,可谁手上没有一堆杂事处理,以及赶着增进修为。
一日不入内峰,始终要四处奔波,满身尘土。
“师妹好生温养身子,突破四重之事,咱们往后再议。”
王横走出房间,临别之前还不忘嘱咐,毕竟李若涵家世拔尖,增补内峰席位可能性极高。
在他看来,乃是能够修道的可造之材,值得多投注、多上心。
“劳烦师兄挂心,小妹晓得……”
李若涵正说着,小厮脚步匆匆冲上来,手里托着木盘,上头摆着两个铜钵,一只铛铛作响,一只直冒热气。
因其小厮走得急,差点撞到李若涵,惹得旁边的卢昀不快,呵斥道:
“没长眼么!哪里走水了不成?非得这般火急火燎!”
小厮委屈却不敢争辩,边托住木盘边弯腰作揖:
“小的该死!实在是掌柜催得急!还请见谅……”
王横瞥见那两只铜钵,笑道:
“看来是又有哪位师兄弟突破练气四重了。去吧去吧,莫要坏了事!”
等小厮快步登上三楼,消失不见。
王横才对李若涵、卢昀解释道:
“卢师兄、李师妹有所不知,合水洞有一老规矩。每逢牵机门中人,只要用他们的静室破关功成,皆有一份贺礼。”
卢昀夸道:
“不愧是坐拥好些铺面的大老板,生意做得人情味十足!”
李若涵隐隐失落,倘若她能突破练气四重,这贺礼该有自己一份。
念及于此,她强笑问道:
“王师兄,不知合水洞所赠为何物?”
“就是师妹你看见的那两钵,一为铜汁、一为铁丸,用于调和脏腑,助长本元。”
王横回道。
李若涵轻轻颔首,练气四重易脏炼腑,浑然如一,生机已经壮大到不可思议之境。
五脏六腑再非寻常,能饮铜汁,嚼铁丸,熬炼吸纳其中的金铁之气,增进功行。
因此合水洞送上铜汁铁丸,也算迎合所需。
“却不知是谁……”
李若涵目光探向三层楼,透出羡慕之色。
她才从静室出来不久,同为破关,同为四重。
自己失败,他人告成。
两相对照,未免难受!
李若涵走在前面,王横与卢昀正要跟上,却听见一声招呼:
“王师兄、卢师兄,还有李师姐!好巧,竟然又碰着了!”
众人闻言回头看去,皆是怔在楼梯口。
好似齐齐傻眼了!
“姜、姜师弟!”
“突破练气四重那人……是你?!”
……
……
缝衣峰顶,独门小院。
罗通也不叩门,径直推开大步走进。
好似常来,颇为熟悉,绕过前厅出现在后屋。
临着鱼池,一身材窈窕,脸蛋甜美的年轻女子正打坐练功。
正是罗通之姐,罗倩儿。
只见她呼吸之间,唇齿微张,迷蒙水烟如纱笼、似薄雾,轻飘飘萦绕在其周围。
好半晌后,罗倩儿睁开明眸,如玉肌肤浮出红润之色。
她未曾拿正眼去瞧罗通,只淡淡问道:
“又有什么事?你前几日托我走李若涵的门路,把你带进萧同泉、王横的结社,我已说了。”
罗通嘻嘻笑道,狭长双目闪过欣然之色:
“小弟就知道阿姐有办法!我在外门常听说,萧同泉师兄迈入练气五重,只差开辟元关内府,想来增补内峰席位,已经十拿九稳!
若与他结交上了,定然大有助益!”
罗倩儿叹道:
“萧同泉出身‘云麓萧族’,还是族长之子,他未必瞧得上我们濂溪罗族。况且,魔道法脉讲究‘物尽其用、人尽其材’。
你不成材,谁又会平白帮你,分你好处。”
罗通听着有些不高兴,阿姐这番话岂不是暗示自己没本事,难入萧同泉的眼吗!
“阿姐,我也是练气三重的修为了!只要从周执役那儿购得养精丸,开春之前,必定突破四重!”
罗倩儿微微蹙眉,泛起一丝愁容:
“周光狮子大开口!二十万符钱,我上哪给你凑?养精丸稀罕,我自己都未曾服用过……小弟你且踏实修持着吧。”
罗通却觉得不满,认为罗倩儿在推脱,语气迅疾如骤雨,劈头盖脸打过去:
“阿姐,当初族中花钱打点让你入门,符钱也未曾短缺过,供你修行,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让你打头阵,站稳脚跟后好助我增补席位,拜入内峰!
小弟日后修道有成,不仅振兴濂溪罗族,光耀门楣,也会让阿姐你一同入内峰,修法诀……区区二十万符钱,对掌管浣洗房的周参又算得了什么?!”
罗倩儿愁色更重,耐心说道:
“小弟,周参他看重的,是我濂溪罗族之女的身份。他想等退下去后,便回乡立族,开枝散叶。
除非我愿意松口,过门下嫁,否则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拿二十万符钱出来。”
罗通眉头拧紧大怒道:
“痴心妄想!”
阿弟反应,让罗倩儿心头微暖。
可还没等这份感动升起,又听得罗通道:
“阿姐你乃濂溪罗族嫡系!他周参算什么东西,一个草芥凡夫,运气好爬到外门执役位上!
才花二十万就想娶阿姐你?做他的春秋大梦!
至少也该三十八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