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是在他腿上睡醒,仰面看他,路上一个日夜,他嘴上下巴上起了一圈淡青的胡茬,她伸手去碰,硬得扎人。他不耐烦地偏了下脸,身上洋溢起一片微冷的气息,像山野中寒露的清香。
她在路上摘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一股脑都塞在车内,下榻病人家中也不肯丢,“这些花都要插在屋子里,好不好,叔父?”
庾祺脸上已有些不耐烦,也只好应她。她与杜仲抱着包袱往人家门上走,回头见庾祺正握着一捧乱蓬蓬的细碎白花跳下车。他穿着件黑纱白里的袍子,白的皮肤映着那圈淡青的颜色,头发稍显凌乱,脸上也有些厌倦疲态。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就认定男人就该是这样子,一片狼藉中仍然从容不迫。
就像此刻,他理着那些药方,心里只怕是厌着赵良,也嫌麻烦,却仍将药方归置得细致。
庾祺虽未抬头,也觉察到她站在那里,澹然开口,“都收拾好了?”
九鲤抱着包袱进来,将鼓囊囊的包袱拍拍,“都在这里了。”
庾祺抬头看她一眼,不觉微笑,“来时高兴,走时也是一样高兴,你到底是喜欢在外头还是喜欢家里?”
要她说都是喜欢,在家困久了想外头,在外头逗留久了又恋家。她走去案前,歪下脑袋寻他的眼睛,“您在哪里我就喜欢哪里。”
他明知道她这话没有暗藏的意思,但传进耳朵里,仍引发一阵心跳。他怕眼中有闪烁,始终低着脸,平静地笑笑,手上照旧忙着。
九鲤恨他该说话的时候偏像个哑巴,沉默得多了,总让人以为他冷血无情,她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你总说自己长大了,却还是离不得大人。”
他开了口,却不是她爱听的,便又哼了声。
“那好,回去就寻个人来照管照管你。”
这更不是她乐意听的,苦着脸绕到他身旁来,“您真格要找个人服侍我啊?”
他立起一沓药方,在书案上笃两下,郑重其事地望着她,“青婶要管一家人的饭食,哪得空照管你?你和仲儿如今都大了,像这回你受伤,他也有许多不便照顾你的地方,何况仲儿并不是你的下人,他和你原是一样,在乡下也有丫头服侍着,你从小压他压得还不够?他如今是个男子汉,你就不想着给他留几分面子?难道还要他为你鞍前马后?”
恰好杜仲在街上雇了辆马车回来,九鲤心中忽给庾祺说得愧疚,便转去西内间帮他收捡行李,行动言语颇有些做姐姐的摸样,惹杜仲好笑,说她是屎壳郎坐太师椅,臭摆架子。好不到半刻,两个人又打闹起来,庾祺在这头听得脑仁突突直跳。
赶在晚饭前归到琉璃街,临街的铺子还未开门,便取道巷中由仪门进去。奇怪仪门未关,也不怕走来贼人。进去便是前院,地上晒着些药材,不见丰桥雨青两口子,绕进二院,才听见正屋里有说笑之声。
九鲤刚听见两句,便抢先急急从廊下跑去,进门一瞧,果然是老太太与雨青坐在里间榻上。她忙在罩屏外高声喊:“老太太!”
老太太掉过身,上穿蓝灰软绸长袄子,底下半罩蟹壳青罗裙,身形略微一点发福,面相慈眉善目,头发掺着些银丝,梳得齐
齐整整,只戴一根碧玉簪子。
一见九鲤,便将两条胳膊长长地朝她伸去,笃了下脚,“哎呀我的鱼儿!快,快过来我瞧瞧可清减了没有?!”
她跑来扑在她怀中,“您是几时到的?”
“赶在你们前头一步,昨日到的,可巧庄子上的老陈两口子到南京来探亲,我就和他们搭伴坐了船来,倒快噢,只四日就到了。”老太太摸过她的脸,又摸她的手,瘪嘴道:“瘦了,肯定是在那什么园子里受了不少委屈!”
“是荔园。”九鲤笑道:“委屈倒不曾受,只是里头吃得不可口,正想您烙的饼子。咦,您没带个人来?”
“带人来反倒麻烦,我又怕你们赁的这宅子住不下,叫他们在家好生守着屋子。再说我也不惯人伺候,年轻的时候下地种庄稼,家里浆洗缝补,不都能忙活?”说着,伸着脖子朝那门外瞟,声音放低了些,“你叔父和仲儿呢?”
“在后头呢。”
老太太忙缩回脖子,假装没问过,眼睛却不住扫着门上。少顷却独见杜仲进来磕头,一样嘴巴甜,把她哄得眉开眼笑,那慈爱的笑颜里却始终有丝失落。
还不见庾祺进来,连雨青也有点尴尬,望着门口笑道:“老爷想是在查看外头晒的药?”
九鲤站起身,“我去叫他!”
跑到廊下,未见庾祺,又绕至前院,果然见他与丰桥在查检地上晒的那些药,丰桥答话答得勉强,时不时扭头朝洞门这里看一眼,终于看见九鲤出来,便暗朝她使个眼色。
大家都知道庾祺不过是借故在这里俄延,他母子二人本来素日就生分,隔了这些时未见,自然更是尴尬。有时候九鲤甚至会想,要不是当年因怕她这小拖油瓶无人照管,他根本就不会还乡。
她捉着裙蹑脚走到场院中来,趁其不备,陡地搡他的后背,“叔父,要摆饭了!”
庾祺早瞧见她一个影子斜在地上,未受惊吓,澹然回头,“和老太太说完话了?”
“话一时哪里说得完?您不快进去问老太太的安?她是一个人坐船来的,老太太几十年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您还不去问问她路上好不好?”
庾祺不禁想到年少时跟着师父走南闯北的光景,倘或有得选,他也不肯背井离乡。他像没听见,仍弯下腰拣起一枚药材细细捏着。
“您真是没意思。”她不满地噘起嘴。
他怀疑她另有所指,漠然道:“怎么样才叫有意思?”
九鲤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是说您对老太太啊。”
他慑她一眼,她没敢再说,小心扯他的袖子,“这时候忙着查看这些药做什么?您不饿我还饿呢,进屋吃饭吧。”
他若无其事地拍着手,也不搭话。她只得拽着他往里头走,他虽然脚步迟缓沉重,心中却有些湿润绵软。
走到正屋,他只对老太太说了句“您来了”。老太太要起身未起身地,也显得十分局促。而后这顿晚饭也吃得仓促,仿佛各自都有话要说,却有各种缘由捺住了没说。
老太太这一来,自然占着正屋,庾祺睡在东厢一间大屋里,九鲤与杜仲占了西厢两间屋子。因服侍的人不够,雨青自是先伺候老太太要紧,九鲤晚上洗漱的水还是自去后厨打来的。老太太冷眼瞧了两日,见九鲤到南京不过两月,连烧茶炉子也学会了,心疼得要不得。
这日清早趁九鲤来屋请安,她便说:“我这老太婆倒也罢了,是吃过苦的人,可你自小是由人服侍着长大的,这回到南京来,原怕带来的人多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