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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慈母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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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元年(1912年)的冬天,仿佛比刚刚被推翻的满清王朝任何一个冬季都要寒冷。朔风如同裹挟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湘北大地。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似乎随时都会压下更沉重的雪。在湘潭县郊外二十里处,一座供奉着不知名山神的破败庙宇,成了谢文渊和母亲云娘最后的避难所。

    庙宇早已荒废多年,残垣断壁间蛛网密布,原本彩绘的神像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泥胎,神像的面容在从屋顶破洞透下的惨淡光线下,显得模糊而诡异。寒风毫无阻碍地穿过没有门扇的洞口,卷起地上积年的尘土和枯草。母子二人栖身于神像后方一个相对背风的角落,身下垫着的是沿途捡来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

    云娘病了很久。自去年深秋渡江以来,长期的饥寒交迫、惊惧悲伤,早已将她的身体蛀空。最初只是咳嗽,后来咳出的痰中带了血丝,再后来,鲜艳的血色越来越浓,染红了她用来捂嘴的、原本素白的帕子——那帕子,如今已变得污秽不堪,硬邦邦地凝着暗红的血块。她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却泛着病态的、不祥的潮红。曾经那双抚琴、执笔、为他缝制衣衫的温软的手,如今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冰冷得吓人。

    “渊儿……冷……”云娘蜷缩在薄薄的稻草里,浑身打着摆子,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

    谢文渊慌忙将身上那件母亲强行给他披上的、同样破旧单薄的外衣脱下,盖在母亲身上。他自己只穿着一件漏风的夹袄,冻得嘴唇发紫,却紧紧抱住母亲,试图用自己十三岁少年尚未长成的身躯,传递一点可怜的暖意。他记得福伯和张妈临终前的样子,那种生命一点点流逝的冰冷触感,让他恐惧得浑身发抖。他不能,不能再失去母亲了。

    “娘,你等等,我……我去讨点热水,讨点药……”谢文渊的声音带着哭腔,就要起身。

    “别……别去……”云娘用尽力气抓住儿子的手腕,她的手像枯枝,却异常有力,“外头……风大……危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震碎,瘦弱的身体痉挛着,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顽强的叶子。

    咳嗽稍平,她喘息着,浑浊的目光望向庙顶的破洞,那里能看到一小片铅灰色的天空。“渊儿……娘……怕是不中用了……”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游丝。

    “不会的!娘!不会的!”谢文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母亲冰冷的手背上,“我们快到湘潭城了,找到表舅公,就有吃的,有药了!娘,你撑住!”

    云娘艰难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凄然又带着点释然的微笑。她颤抖着伸出手,从贴身最里层,摸索出一样东西。那是半块徽墨,通体黝黑,质地坚润,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隐隐泛着幽光。墨的一端断口参差,显然是硬生生掰断的,断面上,清晰地刻着一个繁体的“謝”字,笔画古拙,力透墨背。

    “这墨……是你祖父……传下来的……”云娘的声音断断续续,气息越来越弱,“你爹……视若性命……他说……谢家……可以无田无产……不可无……书香……”

    她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几乎喘不上气,谢文渊慌忙帮她抚背,触手之处,嶙峋的骨头硌得他手心发痛。

    “你爹……临走时……什么也没带……就……就给了你这个……”她的目光转向被谢文渊小心翼翼放在稻草边的、那方紫石澄泥砚和那支狼毫笔,还有那张浸过水、字迹已有些模糊的《孟子》扉页。“他……是要你……记住……你是谁家的……孩子……”

    云娘将那块残墨塞进谢文渊手中,墨身还带着一丝她胸前残存的、微弱的体温。“活下去……渊儿……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读书……明理……像你爹……一样……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仿佛破旧的风箱。她似乎想再摸摸儿子的脸,手臂抬到一半,却无力地垂落。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谢文渊将耳朵凑到母亲嘴边,只听到几个破碎的音节:“明远……江……好冷……”

    然后,一切声响都停止了。

    那只紧紧抓着谢文渊手腕的、枯瘦的手,缓缓地松开了,无力地滑落在冰冷的稻草上。

    破庙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寒风穿过断壁残垣发出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谢文渊呆呆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母亲最后那口气的消散而凝固了。他不敢相信,那个带着他钻狗洞、冒死渡江、一路乞讨、用单薄身躯为他抵挡风雨的母亲,就这样走了。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饿,巨大的悲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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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庙外传来人声和脚步声。是几个同样逃难路过,想来此暂避风雪的流民。他们看到庙内的情形,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唉,又死一个……”

    “这世道……”

    “小子,人死不能复生,找个地方埋了吧。”

    谢文渊仿佛被这些话惊醒。他抬起头,双眼赤红,却没有眼泪流下来。他看了看手中那半块冰冷的徽墨,又看了看母亲安详却毫无生气的面容。他想起父亲挺立银杏树下的背影,想起母亲临终前“活下去”的嘱托。

    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庙外。天空开始飘下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他找到一处相对松软的土地,用冻僵的手指,和一块尖锐的石片,开始挖掘。没有工具,过程极其缓慢而艰难。手指磨破了,渗出血,混合着泥土和雪水,但他感觉不到疼痛。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母亲暴尸荒野。

    那几个流民看他年纪小,实在可怜,有人叹了口气,找来一块破旧的木板,帮他一起挖。最终,一个浅坑勉强挖成了。

    谢文渊回到庙里,用那件母亲盖过的破外衣,轻轻裹住母亲冰冷僵硬的遗体。他做得异常仔细,仿佛母亲只是睡着了,怕惊扰了她。当他抱起母亲时,才发现她是那样的轻,轻得像一捆干柴。

    将母亲放入浅坑,盖上泥土的那一刻,谢文渊终于崩溃了。他跪在小小的土坟前,额头抵着冰冷潮湿的泥土,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而绝望的呜咽。雪花落在他单薄的背上,迅速融化,又结成了冰。

    没有香烛,没有纸钱,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墓碑。谢文渊只能将那块残墨紧紧攥在掌心,仿佛那是与过去那个世界、与父母唯一的联系。他在坟前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沉重而缓慢,额头上沾满了泥雪。

    就在这时,一辆骡车吱呀呀地停在破庙附近。车上是附近吴家墩的大地主吴满囤家的管事和几名长工,他们是进城采买年货回来的。管事看到庙前新起的土坟和跪在坟前、形销骨立的少年,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管事问旁边那几个正准备离开的流民。

    流民大致说了情况。管事上下打量着谢文渊,见他虽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不是寻常佃户家的孩子,尤其那眼神,悲痛中带着一股倔强。

    管事摸了摸下巴,心里盘算开来。老爷家年前刚走了个伺候牲口的小子,正缺人手。这少年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正是最好拿捏的。看这身板,喂饱了饭,应该能顶些用。

    他走到谢文渊面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小子,人死了,哭也哭不活。我看你也没处去,跟我回吴家吧,有口饭吃,有个地方遮风挡雨,怎么样?”

    谢文渊缓缓抬起头,看着管事那张肥腻的脸,又看了看身后那座孤零零的新坟。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他脸上。活下去。母亲的遗言在耳边回响。他攥紧了手中的徽墨,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管事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对长工挥挥手:“给他拿块干粮,带上车。”

    一块冰冷梆硬的黑面窝头塞到了谢文渊手里。他机械地接过,却没有吃。他被推搡着上了骡车,坐在冰冷的货箱旁边。骡车调转方向,朝着与湘潭城相反的方向,吴家墩驶去。

    车轮碾过积雪和泥泞,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谢文渊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座在风雪中迅速变小、最终消失不见的破庙和孤坟。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那半块刻着“謝”字的徽墨,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与那方紫石砚、那支狼毫笔、那张残页一起,贴身藏好。

    骡车的颠簸中,他闭上了眼睛。泪水,直到此刻,才混合着脸上的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他知道,那个属于谢文渊的、有着父母呵护、书香萦绕的童年,随着母亲的长眠,被彻底埋葬在了那个寒冷的冬日。前路等待他的,将是未知的、充满艰辛与屈辱的漫漫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