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怀里已经停止哭泣,正好奇地抠着他衬衫纽扣的念念,单手控制着轮椅,转身。
“我们回家。”
他对怀里的女儿说。
那声音,是孟听雨从未听过的、极致的温柔。
高大而可靠的背影,裹挟着怀里小小的身影,就那样决绝地,离开了这个充满了硝烟与不堪的地方。
从始至终,他没有和孟听雨说一句话。
但孟听雨知道,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
当顾承颐的轮椅即将滑出门口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
只是用那冷冽如霜的声音,对办公室里已经吓傻的园长,丢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的女儿,以后不会再来这里。”
“德英幼儿园的招牌,可以保住了。”
说完,轮椅滑出了办公室,再没有一丝停留。
那句话,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无声地,扇在了在场每一个大人的脸上。
尤其是苏晚晴。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她知道,顾承颐这句话,不仅仅是退学。
更是一个宣告。
宣告德英幼儿园,以及与此事相关的所有人,都被他彻底拉入了黑名单。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的女儿,在这里,受了一点点的委屈。
孟听雨站起身,对目瞪口呆的园长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她走到苏晚晴面前。
苏晚晴像是受惊的鸟,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与恨意。
“你……你想干什么?”
孟听雨看着她,眼神平静。
“苏小姐,有句话想告诉你。”
“承颐他……很讨厌香水味。”
“尤其是,你身上这种,又浓又廉价的味道。”
说完,孟听雨没有再看她那张瞬间变得扭曲狰狞的脸,转身,迈开脚步,跟上了那个已经远去的背影。
她要回家了。
回到那个有他,有女儿的家。
孟听雨看着前方,那个男人坐在轮椅上,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背影。
他正低着头,不知道在跟念念说着什么。
念念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小手还抓着他的衣襟。
夕阳的余晖,将父女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画面,温暖而又刺眼。
刺眼的是那架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冷的轮椅。
孟听雨的脚步,微微一顿。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地,在她心底升腾而起。
是时候了。
是时候,让这个男人,真正地“站起来”了。
用他的双腿,堂堂正正地站起来。
去拥抱他的女儿。
去撑起,属于他们的,那片天。
初秋的阳光,透过顾家大院那株百年银杏的叶隙,洒下斑驳而温暖的光点。
客厅的地毯上,顾念念正鼓着腮帮,像一只尽职的小企鹅,张开双臂,紧张地看着前方。
“爸爸,加油!”
“爸爸,站站!”
奶声奶气的呼喊,带着软糯的童音。
在她前方不远处,顾承颐的双手搭在孟听雨纤细却异常稳固的肩膀上。
他的双腿,那双曾被断言将终生失去知觉的腿,此刻正微微颤抖着,用一种近乎生涩的方式,支撑着他188cm的身躯。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的碎发。
他那张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上,是一种极致的专注。
仅仅是站立。
这个对常人而言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对他来说,却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与意志。
三秒。
五秒。
十秒。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孟听雨立刻用肩膀的力量稳住他。
“可以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顾承颐却固执地没有坐下。
他能感觉到,腿部的肌肉在叫嚣,神经末梢传来又麻又酸的信号。
但这感觉,是活着的证明。
这几个月来,孟听雨的药膳,如同一场沉默的春雨,无声地滋润着他这片早已荒芜的土地。
他的身体机能恢复了八成,曾经苍白得透明的皮肤下,渐渐有了健康的红润。
清瘦依旧,却不再是那种摇摇欲坠的病弱。
只是,他脑海里,关于平山镇,关于眼前这个女人的那部分记忆,依旧是一片无法涉足的空白。
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女儿。
他知道自己爱着这个女人。
可这种爱,像是悬浮在空中的楼阁,没有根基,没有过往。
他只能通过她偶尔流露出的、望着他时的复杂眼神,通过女儿睡梦中呢喃的“平山镇”,去拼凑一个模糊的轮廓。
“承颐。”
孟听雨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终于顺着她的力道,缓缓坐回轮椅上。
一阵剧烈的脱力感袭来,他靠着椅背,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急促。
念念立刻迈着小短腿跑过来,小手扒着他的膝盖,仰起挂着担忧的小脸。
“爸爸,累不累?”
顾承颐伸出手,用指腹蹭了蹭女儿柔软的脸颊,摇了摇头。
孟听雨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水。
他接过来,视线却落在她平静的眼眸上。
“我忘了什么?”
他又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孟听雨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她没有回答,只是替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
“今天林教授会带他的老师过来。”
……
顾家大院的正厅里,气氛肃穆。
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外国老人,他是享誉全球的顶级脑科专家,菲利普教授。
林振国教授恭敬地陪在一旁,身后还跟着几个国内最权威的神经科医生。
顾老爷子坐在主位上,手中盘着两颗核桃,转动的速度却比平时慢了许多。
菲利普教授看着手中的脑部扫描图,眉头紧锁。
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配合着翻译,做出最终的结论。
“Mr.Gu的身体恢复情况,简直是一个医学奇迹。”
“但是,关于记忆……”
他指向片子上的一个区域。
“这个区域的脑神经细胞,在当初的爆炸冲击中,遭受了不可逆的物理损伤。”
“已经形成了永久性的瘢痕组织。”
“从现代医学的角度看,这部分记忆被重新唤醒的可能性,低于百分之一。”
低于百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