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的告诫。
“云家的门,可不好进啊。”
那扇门背后,不仅有失而复得的亲情。
更有二十一年的怨怼,一个父亲的固执,和一个顶级中医世家,不容挑衅的骄傲与尊严。
次日,天色尚且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灰蓝。
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如同融入晨雾的墨滴,悄无声息地驶入一片被高大梧桐树环抱的院落群。
这里是京城真正的老牌世家腹地,与西郊院士楼的书卷气不同,此地沉淀着更为厚重、也更为森严的岁月痕迹。
车轮碾过一夜落下的薄霜,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
顾承颐坐在车后座,目光平静地穿过车窗,看着那扇掩在两棵巨大银杏树后的朱漆大门。
门上没有挂任何牌匾,却比任何张扬的标识都更显威严。
这里就是云家。
一个在华夏中医界,代表着传承与绝对权威的姓氏。
赵华教授坐在他的身侧,今日也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对襟唐装,平日里的温和被一种罕见的肃穆所取代。
“这云家大宅,自从梦晚出事后,我就再没踏进来过。”
赵教授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几分近乡情怯的复杂。
“老云那脾气,倔得像块石头。待会儿,万事小心,多看,少说。”
顾承颐微微颔首。
他膝上放着那个丝绒盒子,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盒面上轻轻划过。
车,稳稳停下。
助理下车,绕过来拉开车门。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无数种草药的独特香气,瞬间涌入车厢。
这香气并不刺鼻,反而带着一种能让心神瞬间沉静下来的力量,却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宅邸笼罩其中。
朱漆大门从内里被缓缓拉开。
一位身着灰色长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管家,早已等候在门内。
他的神情恭敬,目光却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审视,掠过赵华,最终定格在顾承颐和他的轮椅上。
“赵老,先生已经在里面等您了。”
管家的声音平板无波,对顾承颐的存在,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好奇。
“这位是……”
“我的一个晚辈,顾承颐。”
赵教授介绍得言简意赅。
管家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里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疏离。
这是百年世家才有的规矩与气度。
对任何人,都礼数周全,却也用这礼数,隔开了千里之外的距离。
顾承颐控制着轮椅,平稳地越过高高的门槛。
入眼是一道雕花的影壁,绕过影壁,便是一座阔大的庭院。
青石板路被清扫得一尘不染,两侧是精心修剪过的药圃,空气中浮动的草药香气,源头便在于此。
顾承颐的目光迅速扫过。
黄芪、当归、白术……
甚至还有几株在北方极难存活的珍稀南药,被小心地养在暖房之中。
这里不像是一个家,更像是一个纪律严明的药理研究所。
一路上,不时有穿着同样灰色长衫的云家子弟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行步匆匆,神色严肃,见到赵华,会停步躬身,口称“林师伯”,但眼神却极少在顾承颐身上停留。
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那股淡淡的药香,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整个云家,都沉浸在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谨与肃穆之中。
穿过几重回廊,管家将他们领到一间古朴的会客厅。
厅内的陈设很简单,一套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一幅遒劲有力的草书——“上善若水”。
主位上,端坐着一位老者。
他穿着一件深褐色的布褂,身形清瘦,但腰背挺得笔直如松。
一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面容上沟壑纵横,记录着岁月的沧桑。
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看似浑浊,却在眼底深处藏着鹰隼般锐利精光的眼睛。
当他的目光投射过来时,带着一种能穿透皮囊、直视肺腑的压迫感。
他就是云家的现任家主,云景涵。
在中医界,被尊称为“云百草”的泰斗级人物。
“师兄,多年不见,你风采依旧。”
赵华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空气。
云百草的目光从顾承颐身上移开,落到赵华脸上,那股迫人的气势才稍稍收敛。
“你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他的声音,如同被岁月打磨过的药杵,沉重,沙哑,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回顾承颐身上。
“顾家的小子?”
“云老先生。”
顾承颐微微欠身,声音清冷平稳,没有因为对方的气场而产生丝毫波动。
云百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他见过太多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年轻人,像顾承颐这般,身处弱势,却依旧能保持气度平稳的,还是头一个。
分宾主落座后,有侍者奉上清茶。
茶是药茶,入口微苦,而后回甘,一股暖流顺着喉咙而下,瞬间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简单的寒暄过后,赵华放下了茶杯,神色变得无比郑重。
“老云,我今日为何而来,想必你心里清楚。”
他没有再绕圈子。
云百草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整个会客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连墙角铜炉里燃着的安神香,那袅袅升起的青烟,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顾承颐知道,时机到了。
他控制着轮椅,向前移动了半分。
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吸引了云百草全部的注意力。
在对方那双锐利眼眸的注视下,顾承颐将膝上的丝绒盒子,双手捧起,郑重地放在了面前的紫檀木桌上。
啪嗒。
一声轻响。
像是往一潭死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云百草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那个盒子上。
他活了近八十年,一双手摸过数万种草药,诊过无数疑难杂症,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境。
可此时此刻,他那双握着茶杯的手,却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顾承颐修长的手指,搭在盒盖上,缓缓地,将它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