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十二月初七日,御书房。
绍绪帝看着朱原吉递呈的司礼监《奏请内库行皇商折》和邓修翼的《为深忏罪愆乞赐骸骨事》两个摺子,嘴唇又扯了一下。那个皇商折,他只看了一遍,便知道邓修翼确实用了心思,制度缜密。于是皇帝便把这个摺子放在了一边。而邓修翼的这个自罪摺子,绍绪帝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摺子如下:
《司礼监掌印太监臣邓修翼谨题:为深忏罪愆乞赐骸骨事》
臣以刑馀微贱,蒙陛下拔擢司礼,职掌枢机。受命以来,夙夜兢惕,惟以清厘积弊丶充裕内帑为念。今岁共追缴侵欠银十五万七千有奇,裁汰虚役一千三百员,岁省浮费二十六万两,内库盈馀计九十八万两,具详清册奏闻在案。
然臣有负圣恩,犯宫禁重律。绍绪六年三月廿七日,臣赴教坊司公干归途,经灯市口见青玉仕女雕一座,因形貌肖似先慈,竟忘形购置私藏。此违《内官禁例》第三条「私置女子形器者杖一百丶徒三年」之律,更悖陛下训导「净身者当绝尘念」之明诲。臣每摩此物,辄忆幼时慈母劬劳,遂致神昏智失。今甘林奉旨搜检,赃证昭然,臣扪心涕血,无地自容。
自前岁冬,臣旧疾日笃。今岁十一月初二呕血盈升,赖太医胡氏施救得延残喘。今番事露惊惧,呕血复发,金针刺穴仅止一时。医案载脉「沉细欲绝,胃气衰微」,实难署理繁剧。伏念司礼重地,机务如流:批红丶用印丶章奏呈递丶宫禁巡防丶二十四衙门考校,皆需精力贯注。臣病骨支离,强撑恐误军国大事。
臣请:
一丶自劾掌印之职,乞陛下准臣退养汤药;
二丶荐首席秉笔朱原吉代行司礼监事。原吉乃隆裕四十六年入宫,老成稳重,通晓典章,历掌内书堂教习丶文书房行走。前岁协理京营饷械,今岁佐臣整饬御马监,清丈隐田二万八千顷,增收一十二万两,才具可验;
三丶臣所创皇店章程已具本,乞交付原吉续成。发卖积压陈货预估得利五万两,商抽四分丶内库得六分,东厂监核,毫厘皆充天用。
臣自知罪深如海,愿领廷杖三十以儆效尤。残躯虽朽,犹望陛下允臣卧榻草拟《内监考成法》赎罪。待脱痂之日,即自请守陵,永谢天颜。
伏惟圣慈垂鉴,臣修翼伏枕泣血谨题。
绍绪七年十二月初七日
绍绪帝想定后,抓过御笔,在邓修翼的摺子上批道:「尔私置禁物,已违祖制。念内府事繁,着罚禄米半年,仍领司礼监事。凡章奏批红丶内官考校,皆需朱原吉副署方可行移。尔其涤虑省愆,以待后命。钦此。」
皇帝的旨意没有过多久,整个内宦系统都已经知晓了。
申时过后,二十四监司局掌印丶大使,或亲自登门,或派人送礼。司礼监直属之礼仪房安达丶东厂孙健丶内书堂陈待问丶文书房曹应秋等最早先到。随后内官监蒋宁丶御马监冯实丶尚膳监李彬丶神宫监刘芳丶印绶监马鸣丶都知监郝勇丶直殿监牛先丶兵仗局王矩丶钟鼓司聂礼丶混堂司杨素先后前来,最晚赶到的是浣衣局王谊,他实在太远了。
而尚宝监丶御用监等其他十一监司局则只是派人问候。邓修翼扫过这些,心里微微一笑,因为他知道,皇帝也在看到底谁会来。没有来的十一衙门中,除了尚宝监外,哪个不是这次内库改革的受损利益方。这样两边的对立,是皇帝乐见其成的,至少说明邓修翼没有一统内监。
邓修翼生病的消息,不久也传到了外廷。一来是胡太医于十二月初六日夜见了裴世宪和李义,将邓修翼的忧虑一一托付。他们两人都知道那个玉雕是李云苏送给的邓修翼,没有想到邓修翼始终没有丢了,如今惹了如此大祸。
胡太医更把香囊交给了李义,对李义道:「虽然他再三关照不能告诉小姐,但我认为,还当告知。不知义伯意下如何?」
李义接过香囊,认出是绍绪三年李云苏过生日时,给宾客的回礼。当年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是李云苏亲自绣的,其他人的香囊还是李义出去采购的。
李义端着这个香囊道:「小姐牵挂他,小姐有令凡他消息一应俱报,不可违背。我只怕小姐自责。」
裴世宪从李义手中取过香囊,丝线尽断,仔细看去,还有陈年血染之迹,道:「即便三小姐自责,也好过忧虑万分。」
李义看向裴世宪,点了点头,「那便请裴公子带回大青城。」
裴世宪只觉口中一苦,自己竟要亲自向李云苏陈述邓修翼之事。但是他又转念一想,若云苏再有昏厥,自己在总比不在要好,便道:「请义伯放心。」想来李义也是怕李云苏承受不住,所以托付裴世宪。
「曾达事,义伯便跑一趟?」胡太医继续问。
「自然是我去,曾达应当愿意。我还待去一趟永昌伯府和襄城伯府,以防万一。」
「那某便去一趟袁府和沈府。」裴世宪道。
「还可去一下姜白石处。」李义提醒道,「若非邓修翼,姜白石此番不能落个侍郎衔戴罪立功。」
裴世宪点了点头。
「他自言至少要撑过二月,等二小姐生产下来。义伯可有办法把灯市口那个玉肆铺子盘下来?我今日出宫看那铺子关着门。若能盘下铺子,等皇帝去查时,也好替邓修翼转圜。」胡太医又说。
「盘铺子怕动静太大,反而暴露。不如让在淮安的度支总所出面,找到主人,赠银令其永不返京。」李义思虑一番道,「我只怕查不查得到,陛下都要动邓修翼。」
「这狗皇帝,忒不是东西!」胡太医忿忿道。裴世宪被他吓了一大跳,如是大不敬,也不知道这个胡太医是什麽来头。胡太医瞥了裴世宪一眼道:「我本不是你们大庆人,看我做甚!只是我师傅是你们大庆人。」
李义向裴世宪介绍了一下胡太医,本是西戎之人,其师傅乃是隆裕年间的神医张鹊。早年老英国公救过张鹊之命,故李云苏拿英国公府名刺求张鹊派弟子入太医院照顾宫中的邓修翼。
胡太医作为张鹊最小的弟子便领了这个命。胡太医本是孤儿,从小被张鹊收养,年纪虽轻医术尽得张鹊真传。若要论辈分,其实胡太医应是陈院使的小师叔。裴世宪听得瞠目结舌。
二来,司礼监发生如是变化,朱原吉亦当前往内阁告知几位辅臣。
严泰听完只向朱原吉拱手道:「有劳朱秉笔告知!」袁罡拿眼看了沈佑臣和张肃一眼,并未答话。范济弘则有点忧虑,邓修翼整肃内库,虽是内廷事,实际得益的却是他这个户部尚书。如内库足用,则皇帝便不会总是挪用太仓库的银子,户部则每年会有一些余银。若内库不足用,最难做事的莫过于他这个户部尚书。
范济弘问:「邓掌印病可重?」
「劳大司农问,掌家昨日吐血,太医院用金针压制,实不算轻。」朱原吉道。
「这可如何是好!」范济弘愈发担忧。朱原吉也不便多说,只能沉默叉手。
这边沈佑臣却听进了耳朵里面,也为邓修翼担心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姜白石事,都是邓修翼筹谋在前。
于是,朱原吉便拱手告退。
邓修翼生病的消息,便以内阁为原点,慢慢在京中官宦中扩散。
不久太子也知道了。
太子对邓修翼的情感极度复杂,一方面他受杨卓丶曾达影响非常不喜欢邓修翼,事实上本质是他不喜欢任何干政的内宦。明知内宦干政的源头实在他的君父,但他还是将所有的罪责都怪在了邓修翼的头上。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邓修翼确实能干,不得不承认「白石案」他承了邓修翼左支右绌的情。
「杨师傅,这事该如何办?」太子问翰林院掌院杨卓。
「殿下是君,无须做任何事。」杨卓斩钉截铁地告诉太子。
太子沉默地点了点头。
最后知道邓修翼生病的是武勋,尤其是良国公府和忠勇侯府。
秦烈听闻,面露狐疑。他不是怀疑邓修翼是不是真生病,而是在怀疑为什麽突然皇帝开始不信任邓修翼了?目前良国公府还没有来自宫中的确切消息,尚不知道仕女玉雕的事情。所以,秦烈怀疑的都是,难道因为皇帝知道了点邓修翼和英国公府有关联的信息?秦烈在想,要不要做点什麽手脚,置邓修翼于死地。
「不要轻举妄动。」秦业却警告秦烈,此时再看秦业,如何像一个病入膏肓丶命垂一线的人?「陛下多疑,若不能言明消息由来,只会引火上身。你两次杀邓修翼,他早已知道,他却没有向陛下陈情,亦是此理。」
秦烈道:「儿子明白!」
「趁着邓修翼病了,陛下无法时时与其商量,先把卫定方弄掉。曾达没了子嗣,不会得陛下信任,恐终身不会再上战场。如今能打的只有卫定方了。」秦业道。「卫定方孤臣一个,不和任何人往来,没有援手。你原来在蓟辽的布局,可以动了。」
「如今姜白石不在尚书位上,丁世晔本就明哲保身,蓟辽若动,只有卫定方一人筹谋,不怕他再善战!」秦烈道,「儿子这就给东夷去信!」
秦业点了点头,坐在床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