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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云苏谋局

    绍绪七年,十二月廿八日,大青城。

    等大夫来后诊了脉,开完方子。李云苏召集了李仁丶马驫还有裴世宪一起议事。

    「义伯如何打算?」李云苏问。

    「我出发前,义伯已经去了永昌伯府和襄城伯府,今日时应当已经去过镇北侯府了。我也去了袁次辅丶王总宪丶沈侍郎和姜侍郎处。义伯还给度支总所去了消息,追查灯市口大街玉肆的主人,令赠银阻其回京。但是义伯认为,无论能否查到实证,陛下就是要分邓修翼的权。他刚整理了内库,收了御马监,得罪了不少人。借着陛下分权的事,有人会落井下石。另外,今日时,邓修翼派出的三十馀内监应该在各卫所查军户了。还有,秦焘滞留太原,而三公子如今在代王府。」裴世宪把总体情况说了一遍。

    「所以,义伯是想河东救邓修翼?」李云苏问。

    「此是辅卿通过胡太医传出的,我与义伯分头执行。」

    「皇商事呢?」

    「辅卿安排了陈待问对接。」

    李云苏想了一下对着裴世宪道:「河东不会救邓修翼!你见袁罡时,他可有表态?」

    裴世宪低着头道:「次辅确有顾虑。可你为何如此笃信?我走前又托父亲前往游说。」

    李云苏摇了摇头,「升米恩,斗米仇。邓修翼帮你们河东太多了,所以袁罡才会顾虑。」

    京城。

    十二月初十日,裴世宪离开京城的那天夜晚,裴衡受自己儿子之托,也因着内书堂教习的缘故,前往了袁罡府上,恰巧王昙望也在。

    「次辅,总宪!」裴衡向两人拱手。

    袁罡请裴衡坐下,令人上茶。「允中,缘何夤夜造访,所为何来?」

    「某为邓修翼来。犬子离京前,再三嘱托,裴家受了邓修翼的恩惠,故恳请次辅出手相助。」

    袁罡端着茶,看了王昙望一眼,只见王昙望叹了一口气。袁罡整理了一下想法,对着裴衡道:「此事,老夫与希和已经商议,恐怕河东不能相救。」

    「这是为何?」

    「如今不知君上到底缘何厌弃邓修翼,只怕牵连太子。」

    「邓修翼助益太子良多,从及冠到迁宫,还有『白石案』。如是不伸手相救,不怕寒人心吗?」裴衡依然是那个裴衡,虽经多年冷板凳,实不通权术。

    袁罡没有说话,继续端杯抿茶。王昙望接过话头道:「允中,不是不救,现在不是时候。毕竟如今陛下只是令朱原吉副署,并未直接夺职。此时出手,易被江南攻讦结交内官。我河东本是清流,若被扣上结交内官的帽子,则如何号令士林?」

    「更何况,邓慎本是江西宜春人士,兴许江南会以地域去拉,不如先等一等。」袁罡补充了一句。

    裴衡看着两人,不知如何继续游说,只能拱手告辞。

    十一日晚,姜白石去拜访袁罡,怏怏而归。

    十二日晚,沈佑臣亦访袁罡,袁罡还是这个话。沈佑臣出门的那一刻,京城大雪,袁罡的话在耳边萦绕「邓修翼先保太子,再保贞甫,亦保了你沈拙生,如今我们河东若说话,则钉死结党!」

    大青城。

    李云苏对着裴世宪说,「邓修翼并不想河东出面保他,邓修翼只是想让河东搅局,造点混乱,转移一下皇帝的注意力。你们用力过猛了,毕竟如今邓修翼只是被令在司礼监思过而已。」

    李云苏喝了一口水,继续对裴世宪说,「我猜测,江南会出手。因为江南刚下了姜白石这个兵部尚书位置一城,江南还要阻付昭从右侍郎的位置上到尚书之位。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弹劾姜白石的事情中,江南才发现姜白石其实不算铁河东党。这仗对江南来说,如果最后结果真是付昭上位,那就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只是不知道江南会盯着张肃去,还是盯着王昙望去。」

    裴世宪听着李云苏的分析,有点不信河东会如此绝情,但是如今亦不能验证,于是皱着眉一言不发。

    李云苏看着他,软了声音道:「裴世宪,人心都是会变的。河东以你祖父为魁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袁罡难道不想成为魁首?王昙望难道不想成为魁首?你祖父离开京城太远了,离开政局也太远了。更何况,不是你祖父亲自去,是你和你父亲。」

    裴世宪心中震惊,看向李云苏,只听她继续道:「不用为此伤神,不重要。重要的是,邓修翼有价值,有人有图谋,形势不明朗,京察到了关键时候的,总有搅局人。」

    京城。

    十二月十三日,刑科给事中徐迁弹劾刑部尚书张肃在白石案中对绿枝丶周顺刑讯逼供,意图掩盖真相,阻扰公断。而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和大理寺卿宋自穆,在三司会鞫时,不能秉公理案,倾向刑部,意图诱供。

    此折一出,朝堂震荡!

    因为人人都知道,白石案最后指向的是当时的良妃现在的良嫔,确切说,最后指向的是太子,是国本。徐迁在这个时候上这个摺子,到底是因为京察?还是因为要冲着太子去?是江南的布局?还是皇帝的心思?

    这个摺子被绍绪帝下发到了内阁票拟,内阁先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张肃因是当事人,回避讨论。

    内阁内河东和江南二对二,而沈佑臣正齿冷于昨晚袁罡对邓修翼的不救,说话不似之前如此有力。

    袁罡以一抵二,最终不得不低头。内阁票拟为请陛下旨廷议。

    十二月十五日的廷议,可谓是最混乱的一次廷议。这是朱原吉第一次看到老大人们在朝堂上唇枪舌战。此时朱原吉还弄不清楚,为什麽这个已经定案的「白石案」又被翻了出来,他当时的理解还是江南要借着京察出结果前,攻击河东的张肃。

    多年后,朱原吉才看透了绍绪七年十二月十五日的廷议,竟然暗藏了四层杀机。

    大青城。

    「裴世宪,义伯去曾达处,可有回应?」李云苏继续问。

    「唉,」裴世宪叹了一口气,「曾达确实狡猾,他连续追问,最终只留下一句只有见到曾令荃,他才会动手。否则如果曾令荃已经死了,他不就成了傀儡。义伯等于无功而返。」

    李云苏点点头,她可以预料到曾达就是这样的人。为将者,常置险境,若处处受人挟制而没有点手腕,曾达也不能威震一方了。

    「不过,曾达反覆问了为什麽要弹劾秦烈。」

    李云苏眯了一下眼,侧脸看向裴世宪,「义伯是如何回答的?」

    「此事我们曾沙盘推衍,我们不能说为了邓修翼搅朝堂。如今,在曾达处,你已经暴露,所以曾达一定会推想到云玦丶云璜都在还。与其让他查到,不如卖他一个虚的消息,来换合作。义伯告诉他,宣化秋獮时,二皇子脚跛的局,不只有他曾达的手笔,还有良国公的手笔,因为执行人就是云玦。」

    李云苏听完,拍了一下掌,「妙!曾达听完的表情肯定很精彩!」

    「是,义伯说他当时眼睛都睁大了,可见他不知道良国公府的作为。而此次宣化之战,曾达等于也是被良国公府坑了一把。所以义伯认为,最终曾达还是会上书弹劾秦烈的。只是如果要加快速度,需要尽快将曾令荃送回去。此前,辅卿和胡太医议过如何控制曾令荃,辅卿建议用毒。当时胡太医就在思考什麽毒最合适。所以胡太医很快就配出了那个毒。」

    李云苏转头看向马驫,「驫叔,曾令荃可服了那个黄泉蔓?」

    「回小姐,我亲手喂进去的,您放心。过会议事完毕后,请小姐过去校验一下。」

    「好!」李云苏一直严肃的表情,有了一点点松动。「驫叔筹谋一下,如何将曾令荃送回盛京。」

    「马某明白!」

    「若再有一战,就好了。」李云苏低声道,「如今兵部姜白石不在,曾达被盯死,秦家皇帝也不放心,若再有一战,调忠勇侯离京,则抢都能把邓修翼从宫里抢出来。」裴世宪听了只觉得李云苏胆子太大。

    京城,御书房。

    十二月廿二日,蓟辽战报,东夷来袭。

    整个朝廷才封笔一日,第二日便有了这个战报,这个十二月让绍绪帝过得极度不顺心!自从邓修翼上过请罪摺子,绍绪帝让他在司礼监思过后,皇帝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十二月十一日,曹淳来报灯市口那个玉肆,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关门了,里面人去屋空。去五军都督府查了一下玉肆主人的档案,是扬州人。说半年前,父亲过世,匆忙回的扬州,至今未归。如今里面货物全无,当时来不及处理店面,恐怕不会再回来。

    那时皇帝心头有两个念头一直在斗争: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错怪邓修翼了;而另一个念头便是,邓修翼竟能做到如此缜密!

    但是,扬州这个地名是一根刺!太子就去过扬州!

    绍绪帝冷了脸。

    他是皇帝,天下人都错了,也不可能是他错!

    当时他只对曹淳说,年后去一趟扬州,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人给挖出来。

    十二月十三日,刑科给事中徐迁的摺子引发了十五日的廷议。当时绍绪帝高坐在龙椅上,望着殿上所有人,只觉得全是苍蝇在嗡嗡叫嚷着。

    他的心思一直在绿枝和周顺一口咬死不是受良妃指使,是不是就是邓修翼指使的?邓修翼这样做,是不是就是在保太子?

    他回想邓修翼对他说,「然出口入耳,定无证据。无证而罪太子生母,恐前朝汹汹。」他又想起邓修翼说,「故,奴婢以为不如另寻他由。为陛下计,此时不当大动,需缓缓筹谋。」他还想起邓修翼说,「太子牵涉国本,撼动外朝!急湍骤至花易落,徐行稳进实秋稠。陛下如今春秋鼎盛,暂无他嗣,可徐徐图之。」

    今日,绍绪帝已经不记得他当时是如何把那个廷议结束的了。他的脑子里面全是邓修翼的话,如今想来这些话,哪一句不是在保太子?

    十二月十七日,户部上报了自绍绪五年全国统计的鳞册,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户科给事中李永平的弹劾。范济弘自然为自己辩驳大造鳞册核查有多繁难。

    但是让绍绪帝生气的是,这个时候太子莫名其妙跳了出来指摘户部尚书范济弘尸位素餐。太子口不择言地引了苏州知府况亦鼎的话:「若苏州再加赋,则百姓愈加投献乡绅,土地兼并,国家税基则不稳矣。」当时绍绪帝额头的青筋都突突地跳着,直跳地他头痛欲裂。

    虽然绍绪帝自己也知道,凡此种种都是因为今年京察。这是京察临近结束时候的必然结果,但是他总觉得这都应该怪邓修翼。

    好不容易挨过了十二月廿日,各衙门都封笔了,京察结果交了上来了,总算没人吵架了。蓟辽居然出了战事!

    绍绪帝眼睛盯着战报,心里异常烦躁,「邓修翼!」他唤了一声,堂下无人应答。皇帝一怔,放下了奏章,目光冷冷地扫过整个御书房。

    「朕竟无意中唤了他...」这个认知比战报更刺心。

    十一日曹淳报玉肆人去屋空时,他尚有一丝松动;可当廷议满朝嗡嗡如蝇时,邓修翼「急湍骤至花易落」的谏言在脑中铮鸣;太子引苏州知府话那日,他甚至幻见太子自扬州回宫后自己大发脾气时邓修翼伏在地上温言劝他息怒……

    「如今连边关烽火都要靠那阉奴麽?!」绍绪帝的心里在吼。

    「陛下?」甘林捧着参汤的手在抖。他自潜邸就伺候皇帝,已经三十多年,从未见皇帝如此。此时的绍绪帝盯着虚空,唇抿得发白,左手却死死抠住案沿,青筋如蚯蚓蠕动。

    朱原吉心如擂鼓,却只能顶着天子之怒,站了出来,跪在堂下,额头重重磕向青金砖:「陛下……邓掌印在司礼监思过。」

    「思过?」皇帝低笑出声,视线扫过了臂搁上的竹纹。

    这个臂搁上的竹纹,是绍绪帝知道邓修翼喜欢雕簪子后,特命他镌刻的。但见数竿墨筠疏疏落落,以枯笔皴出竹节瘦骨,新篁破茧处犹带飞白,拔节凌霜,骨立清癯,如君子孤标。

    最妙是风过处,斜出的竹梢以细刀刻出篾丝颤动,竟似能听见竹叶相摩的泠然声响,便似淇澳之畔君子佩玉的环佩清韵。那金玉清音,泠泠然诉说着不折的劲节,恰如他为人处世时藏在温润下的嶙峋骨相,纵是刀凿过处,亦留着不碍云生的疏朗气。

    皇帝突然心头一阵恶怒,他觉得这臂搁就是在替邓修翼在看自己笑话。他又觉得自己贵为天子,怎麽可以如此依赖一个奴婢?

    他将御案上的臂搁,向着御书房的大门砸了出去。朱原吉不敢躲避,还好这个臂搁不是冲着他来的,在他身边擦过,砸在了地上。御书房所有的内监都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甘林领班高声道,于是众人跟着都大声道。

    「他思什麽过?他若要真能思过,就该来上第二道请罪的摺子了!多少天了?他有认错吗?」绍绪帝发着莫名其妙的脾气,众内宦更不敢说话了,大家都伏在地上静默不语。

    「甘林,你去司礼监,把邓修翼给朕带过来!朕要好好问问他,是怎麽做的奴婢!」

    「陛下!」朱原吉高声拦了一下,「邓掌印昨日又吐血了。」朱原吉的声音越来越轻,他不敢继续讲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讲的会让皇帝怜惜邓修翼,还是继续迁怒邓修翼。

    「他要死了?」怒火裹着冰碴往皇帝的心窍里钻,「朕是天子!朕不让他死,谁敢让他死!」绍绪帝喘着粗气指向殿外,「把他给朕带过来!死?也要朕允许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