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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再次请罪

    绍绪七年,十二月廿二日,紫禁城。

    出了御书房,朱原吉从小火者手中接过自己斗篷,便盖在了被健壮内监背着的邓修翼的身上。朱原吉对着一路跟着小跑的甘林道:「甘公公回去吧,御前不能没人伺候。」

    甘林已经上了年龄,这几步快走让他有点下气接不上上气,但脚下仍是不停。「咱家放心不下你们家掌印。」

    朱原吉拉住甘林,两人停下脚步,「甘公公,若御前没人,我担心有人进谗言。公公在,想要动心思的人,也会忌惮。」

    甘林喘着气,看着渐渐走远的内监,很是踌躇。朱原吉向甘林跪了下来,甘林一惊去扶他,朱原吉坚持不肯起,道:「甘公公,求您,替我师傅,也替我盯着。陛下如今只是因为政务烦心,并不真心怨恨师傅。但若有人趁机,则真会要了师傅的命。毕竟师傅整肃内库,收拾御马监得罪了太多人了。」

    听罢,甘林点了点头,「晚上一定派人给我消息,否则我的心,总是七上八下的。」

    「是。」朱原吉向甘林磕了个头。然后起身便往司礼监的路上,快步过去,竟似小跑。

    甘林看着朱原吉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转身慢慢走向御书房。

    朱原吉和被背着的邓修翼回到司礼监,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自十二月初七日邓修翼被令在司礼监闭门思过后,司礼监就日日枕戈达旦。如今的司礼监,除了礼仪房的掌事太监安达丶东厂提督太监孙健外,都是邓修翼执掌掌印以来,从内书堂一期二期生中一一拔起的人。某种意义上说,司礼监就是邓修翼的嫡系,与他荣辱与共。

    孙健更是意识到,这次事件非同寻常,在将东厂的事关照给了副手后,天天在司礼监上值,生怕有人趁机加害邓修翼。而安达则因为邓修翼承诺他的,在孙嫔诞子后,便提拔他为秉笔太监的事还没有落定,心里也非常担心邓修翼就此失势。所以,除了日常公务他不得不去各处行走外,剩下时间也都在司礼监值房待命。

    可是邓修翼从十二月初七吐血后,虽被胡太医金针压制,却始终不见好。太医院陈院使都亲自出马,邓修翼的状态便是一日回神,三日低落地循环往复着。

    主要因为他虽人被困在司礼监,但是所有的批红仍需他过目。年底奏章本来就多,中枢围绕京察党争剧烈,鳞册大造,马市开关,御马监外派的内官回报都在陆续发往司礼监中。

    再加上,邓修翼深知,只有他身体不好,才能平息皇帝的火。毕竟,这次绍绪帝发这麽大脾气的根本原因,不是什麽仕女玉雕,而是邓修翼的无欲无求。一个无欲无求丶却执掌权柄的皇帝身边人,对皇帝来说,就是一个不可掌控的人。另外,邓修翼猜想,自己做的动作,可能挑动了皇帝定心的刺。

    所以只有他真病了,才有可能躲过一死。

    当邓修翼的血从口中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被内监背着进司礼监时,安达丶孙健丶陈待问丶曹应秋丶江瀛丶王昌等都出来了,将邓修翼在庭院中团团围住。

    孙健毕竟年过四十,是这些人中资格最老的,连忙挥手,「让开!快让掌家进屋!」众人纷纷让开了路,朱原吉才得以和健壮内监快步背着邓修翼进了书房。

    「大家各自去忙,司礼监不能乱!」孙健又发了指令,各人纷纷拱手回了自己的职掌处,只有安达略略撇了撇嘴。

    随后孙健也快步跟着进了书房。

    「原吉,怎麽回事?掌家怎麽成这个样子了?」孙健焦急地问朱原吉。

    此时朱原吉才仿佛紧绷地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抹了一把脸,一手的泪水对着孙健道:「蓟辽战报,陛下要掌家的主意。掌家身子弱,陛下便赐了参汤,硬灌下去的。」

    孙健看着邓修翼下颌处赫然地五指乌青,就知道这个硬灌,表面是荣宠,其实是刑罚。但是他们做奴婢的,又能说什麽,只能叹息天威不可测。

    「先给掌家拾掇一下,这汤都结冰了。」孙健看着邓修翼胸前道袍上的汤汁丶药渍丶血渍都结成了冰,赶紧对小全子吩咐。「我去太医院请太医,原吉你照应着。如今御前可有人?」

    「甘公公在。」

    「司礼监的人呢?司礼监不能在御前没有耳目。」说着孙健快步走出了书房。

    朱原吉回神,跟着孙健出了书房。两人走过司礼监各个值房,都在位上,除了安达。

    孙健拉过朱原吉到了僻静处,道:「原吉,人心叵测。掌家如今最怕的就是亲近人反咬。这个安达,你要盯住。我虽能日日来司礼监守着,但轮职位,我在东厂,安达在礼仪房,我管不着他。你是秉笔,你得压住他。」

    朱原吉点了点头,「我明白,谢孙提督提醒。」

    随后,孙健便快步去了太医院。

    朱原吉叫来陈待问,陈待问现在也是秉笔,管着内书堂和照磨所,与他耳语一番,陈待问快速走向御书房。

    朱原吉回到了邓修翼的书房,帮着小全子给邓修翼擦身,换衣。小全子还想给邓修翼梳一下,朱原吉拦住了小全子。朱原吉知道皇帝拔簪,就是在剔师傅的文骨,剜师傅的文心。若此时给邓修翼梳髻,一来折腾他的身子,二来当师傅醒来时,可能会更伤心。

    「散着头发,师傅会舒服点。」朱原吉道。说着,他扶起邓修翼的身子,让他依靠在自己胸前,然后给他喂温水,平顺被撕裂开的咽喉。温水入口,邓修翼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师傅,你要撑住。你说过,你还有牵念未了。」朱原吉在邓修翼耳边轻轻道。

    听到「牵念」两字,邓修翼缓缓睁开了眼,略略侧脸,对着朱原吉笑了一笑。这笑,真的很轻。

    朱原吉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傻孩子」,邓修翼道。

    朱原吉也不说话,只拿过汗巾给邓修翼擦脸。他圈着邓修翼骨瘦如柴的身子,压抑着自己的眼泪,陪着邓修翼一起等太医来。

    这次是胡太医来的,可能因为年底了,太医院也忙,陈院使丶李院判丶周院判都不得空。

    不同以往每次来都要说说笑笑丶逗弄邓修翼的胡太医,竟然也面色沉重。他二话不说,便示意朱原吉将邓修翼放平,然后开始施针,整个过程除了邓修翼偶尔的咳嗽,不发一语。

    沉默如同车辙,碾压着整个书房。

    朱原吉知道这个施针过程,需要至少半个时辰,便从书房退出。不一会,邓修翼便听到了朱原吉在外间安排司礼监各条块的事宜。他听着自己徒弟的成长,闭上了目。

    六刻钟过后,朱原吉回书房的时候,正是胡太医拔出最后一根金针的时候,邓修翼的气息平稳了很多。胡太医在书案前写着新的房子,道:「你再操劳,撑不过元月!」胡太医还是那个胡太医,该说狠话时候,决不松口。

    邓修翼又轻轻笑了一下,「不要告诉她,就好。」

    胡太医恨恨看着邓修翼道:「你若死了,她就都知道了。」

    「那也能拖一时,算一时。」

    「烦死你了!」胡太医甩袖而去。

    「小全子,送胡太医,」邓修翼还是吩咐了一句。

    「原吉,」等胡太医一走,邓修翼便对朱原吉道,「替我拟一封请罪的摺子。」

    朱原吉默然,坐在了书桌前,研上墨,一字一句写来。

    次日辰时,御书房。

    殿内炭火烧得旺,驱散了昨日的寒意,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重。下了一夜的雪,终于略停了,依然没有阳光,依然是黑云压城。但比之昨日的大雪,总算是挣脱了一点枷锁。

    绍绪帝坐在御案后,批阅着奏章,朱笔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的脸色依旧冷硬,看不出昨日的狂怒,但眼底深处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幽暗。龙袍袖口上,昨日沾染的暗色污渍已然不见,换上了崭新的玄色,仿佛那场风暴已被彻底抹去。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朱原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脚步虚浮,面色比昨日更加苍白,眼下一片青黑,显然一夜未眠。他手中捧着一本薄薄的奏摺,如同捧着千斤重担,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谨慎,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青金砖,而是薄冰。他走到御案前丈许之地,噗通一声重重跪下,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

    「陛下……」朱原吉的声音嘶哑乾涩,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司礼监……邓修翼……有请罪摺子……呈上……」他高举着奏摺,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

    殿内落针可闻,批阅奏章的朱笔停了下来。

    绍绪帝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冰冷的箭矢,射向朱原吉高举的那本奏摺。那奏摺的封皮是普通的青壳纸,但此刻在朱原吉手中,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又或是浸透了昨日的血腥。皇帝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朱原吉几乎窒息,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良久,皇帝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呈上来。」

    甘林连忙快步上前,从朱原吉颤抖的手中取过奏摺,躬身小跑着送到御案上,轻轻放在皇帝面前。

    绍绪帝的目光落在奏摺上。他没有立刻打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丶极其缓慢地摩挲着奏摺的边缘,感受着纸张的纹理。片刻后,他才伸出两指,拈起奏摺,不疾不徐地展开。

    奏摺上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字迹……与邓修翼平日的工整遒劲丶力透纸背截然不同。笔画虚浮颤抖,歪歪扭扭,墨色深浅不一,多处洇开,显然是书写之人手臂无力,难以控制笔锋所致。个别笔画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分辨的暗红污渍,不知是咳出的血沫沾染,还是药汁滴落。内容极其简短,字字句句却如同在青金砖上刻出来一般沉重:

    罪奴邓修翼,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泣血百拜吾皇陛下:

    奴婢昏聩愚顽,不识天高地厚,屡犯天颜,罪孽深重,擢发难数。陛下圣明烛照,雷霆之威,实乃奴婢咎由自取,万死难赎。昨日御前失仪,秽乱圣听,尤属罪该万死。奴婢惶恐无地,五内崩摧,虽百死亦不足以报陛下浩荡天恩之万一。

    伏乞陛下息雷霆之怒,念奴婢犬马微劳,暂留残躯,以待斧钺。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恕,唯日夜焚香祷祝,乞陛下万寿圣安,社稷永固。

    罪奴邓修翼,泣血叩首,待罪司礼监。

    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只有彻底的认罪,极致的卑微,以及对「天威」的无条件臣服。字里行间充斥着「罪孽深重」丶「万死难赎」丶「待罪」丶「乞息怒」等字眼,将自身踩入泥淖,将皇帝捧上神坛。

    绍绪帝的目光一行行扫过这些颤抖丶卑微丶甚至带着污迹的文字。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阅读一篇无关紧要的公文。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飞快地掠过。那是一种扭曲的释然,一种掌控欲被满足的快意,或许还有一丝被那卑微姿态和惨烈字迹刺中而生的丶几乎无法察觉的丶瞬间就被更深的冰寒覆盖的刺痛。

    他看得很快,几乎一目十行,重点只在确认那份彻底的臣服。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极其缓慢地将奏摺合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轻响。

    朱原吉伏在地上,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雷霆或……未知的宣判。

    皇帝将奏摺随意地丢回御案上,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哼……他倒识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朱原吉耳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冰冷评价。

    接着,皇帝的目光转向朱原吉,依旧是那种审视的目光:「他今日……咳得如何?」问话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问的是「咳得如何」,而非「死没死」。

    朱原吉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劫后馀生的战栗:「回…回陛下……昨日凶险……太医施针用药后……咳血……略缓了些……但……但气息仍弱……神智时昏时醒……药……药也难进……」他不敢隐瞒,也不敢夸大。

    皇帝听完,沉默了片刻。殿内只闻炭火爆裂的噼啪轻响。他的手指在御案光滑的漆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那节奏听不出任何情绪。

    「甘林。」皇帝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奴婢在!」甘林立刻躬身应道,比昨日多了几分活气。

    「去。」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丶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语调,「将库里那匣高丽进贡的百年老山参,还有前日福建新贡的上等血燕,送去司礼监。」

    甘林心头一震,立刻应道:「是!奴婢遵旨!」

    皇帝的目光扫过依旧伏地的朱原吉,语气骤然转冷,带着严厉的警告:「传朕口谕:让他好生将养身子,蓟辽军务千头万绪,还需他用心办差,不得懈怠!若再敢有丝毫差池……」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朱原吉,「……仔细你们司礼监所有人的脑袋!太医院当值的,也一并论处!」

    「是!是!奴婢谨记!奴婢一定将陛下天恩和口谕一字不漏带到!」朱原吉如蒙大赦,连连叩头,额头撞击在冰冷的青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却又被最后那句警告压得沉甸甸的。赐药是恩典,更是枷锁。

    「去吧。」皇帝不再看他们,重新拿起朱笔,目光已落回另一份奏章上,仿佛刚才那场关乎生死的「恩典」不过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谢陛下!奴婢告退!」甘林和朱原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躬着身子,倒退着,以最快的速度丶最轻的脚步退出了御书房。殿门合拢,隔绝了内外。

    御书房内,炭火依旧温暖。绍绪帝执笔的手稳如磐石,在奏章上批下朱红的御批。只有御案上那本被随意丢在一旁丶封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污痕的请罪奏摺,和空气中若有似无残留的丶来自库房的名贵药材的淡淡气息,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一场由卑微的请罪换来的丶冷酷而精准的帝王恩典。这份恩典,既是续命的汤药,也是悬在头顶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