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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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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务府太监们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抄检,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将静思院本就稀薄的安宁砸得粉碎,留下满目狼藉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赵宫女彻底垮了,整日缩在勉强收拾过的破屋里,时而发呆,时而无声流泪,连每日取饭都透着一种随时会被拖走的惊惶。王选侍则愈发沉默,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将自己更深地掩藏在那扇重新关紧的门后,连呼吸都仿佛刻意放轻。

    唯有谢阿蛮,依旧顶着她那副痴傻的壳子,在雪后初霁的惨淡阳光下,一点点“收拾”自己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角落。她动作笨拙迟缓,将散落的枯草拢在一起,把被踢到远处的破陶盆拖回来,甚至“好奇”地捡起几片太监们搜查时无意带落、混在泥雪里的碎纸屑,对着光眯眼看,然后无趣地丢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却更加凝固的绝望,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刻意掩盖的血腥气。那气味很淡,混杂在尘土和霉味中,几乎难以察觉,却逃不过谢阿蛮异常敏锐的感官。来源似乎是……王选侍的屋子方向。

    昨日抄检时,王选侍被粗暴拖出,似乎并未受什么明显外伤。这血腥气是新的,而且,带着一种陈旧伤口崩裂或隐疾发作特有的、甜腥微腐的气息。

    谢阿蛮心中微动。王选侍病了?还是受伤了?在抄检时?或者……更早?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玩耍”的范围,开始有意无意地向王选侍屋子的方向偏移。有时在靠近那屋子的墙根下“挖蚂蚁”(虽然什么都没有),有时对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发呆。

    第三日黄昏,哑巴太监送饭来时,除了惯常的瓦罐,竟又额外给了谢阿蛮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油纸粗糙,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散发着古怪药味的膏体。哑巴太监指了指谢阿蛮红肿溃烂更甚的双脚,又指了指那药膏,比划着“敷上”的手势,喉咙里“啊啊”两声,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随即又恢复死水般的麻木。

    谢阿蛮“懵懂”地接过,歪着头嗅了嗅那刺鼻的药味,皱了皱鼻子,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塞进了怀里。

    这接二连三的、来自底层的“关照”,绝非偶然。内务府的哑巴太监,消息再闭塞,也定然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接到了什么不能明言的暗示。这暗示,未必是善意,更像是一种……提前的“打点”,或者,对某种即将发生之事的、无言的准备。

    静思院,已成了一座看似平静、实则内里早已被各方目光穿透的玻璃牢笼。只差最后一股力量,来轻轻一推。

    这股力量,在第五天的深夜,悄然而至。

    没有撞门声,没有呵斥,甚至没有脚步声。谢阿蛮是被一阵极其轻微、却连续不断的叩击声惊醒的——不是敲她的门,是敲王选侍的门。“笃、笃、笃”,三声一顿,极有规律,在死寂的雪夜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谢阿蛮屏住呼吸,悄然调整姿势,从草堆缝隙望出去。

    月光清冷,洒在雪地上,映得院落一片惨白。一个披着深色斗篷、身形纤细矮小的人影,立在王选侍门前,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面容。那人影叩门的手指,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王选侍的屋里,先是死寂。片刻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和趿拉鞋子的声音。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

    披斗篷的人影迅速闪身进去,门随即关上,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雪夜幻觉。

    谢阿蛮的心缓缓沉落。果然,王选侍并非全然孤立。在这深夜冒险来访的,会是谁?长春宫的人?还是……别的势力?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王选侍的房门再次无声开启。那披斗篷的人影闪了出来,手里似乎多了个不大的、用布包裹的物件。人影在门口略一停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面朝谢阿蛮蜷缩的角落方向,静静站立了片刻。

    月光照亮了那人影的下半张脸——瘦削的下巴,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以及……唇角一颗极小、却在此刻光线下清晰可见的褐色小痣。

    谢阿蛮瞳孔骤然收缩。

    这颗痣……她见过!虽然只见过一次,且是在多年前,但那位置和形状,她绝不会记错!是那个曾在先帝晚年宠妃宫中伺候、后来因故被贬去浣衣局、再后来据说病死的宫女,好像姓……文?对,文秀!当年沈青梧还是太子妃时,曾在一次宫宴上见过那宠妃身边一个低眉顺眼的宫女,奉茶时手抖了一下,被宠妃低声斥责,抬头谢罪时,沈青梧恰好瞥见她唇角那颗小痣。后来那宠妃卷入巫蛊案被赐死,身边宫人散尽,死的死,贬的贬,这个文秀似乎就是那时被贬去了浣衣局,再无声息。

    她竟然没死?还出现在了这里?在这深夜,秘密会见王选侍?

    文秀……王选侍……浣衣局……还有之前赵宫女也是从浣衣局被发配来的……这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

    披斗篷的人影——文秀,又站了片刻,似乎确认了谢阿蛮这边毫无动静,这才转身,脚步轻捷得几乎不沾地,迅速消失在院墙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只剩下王选侍房门紧闭的沉默,和谢阿蛮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王选侍果然不简单。她不仅与长春宫有牵扯(送冬衣的太监),更深夜里与一个本该“病死”的旧宫人秘密相会!她们交换了什么?那个布包里的东西,是王选侍给的,还是文秀给的?

    这一夜,谢阿蛮再无睡意。她将重生以来所有的线索,像散落的珠子一样,重新串联。李美人的疯癫与小产,暗红雕像,吴嬷嬷的苦檀香,苏浅雪的心病,长春宫对静思院的关注,内务府哑巴太监的异常“关照”,赵宫女的恐惧与贪婪,王选侍的沉默与秘密,文秀的死而复现……

    这些线索背后,似乎都隐隐指向宫廷深处某些被刻意掩埋的、肮脏而庞大的旧事。而这些旧事,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不仅网住了静思院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废子”,更可能缠绕着如今高高在上的苏浅雪,甚至……牵扯到更早的、先帝时期的宫闱秘辛。

    王选侍,很可能就是这张网上一个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结点。

    次日,谢阿蛮更加留意王选侍那边的动静。一整天,王选侍的房门都未曾开启。直到傍晚,哑巴太监送饭来,将瓦罐放在她门前石阶上,敲了敲门,便离开了。过了许久,门才开了一条缝,一只苍白瘦削的手飞快地将瓦罐提了进去。

    就在那门开合的瞬间,谢阿蛮敏锐地捕捉到,屋内飘出的空气中,除了惯常的霉味,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血气,似乎更浓重了些。而且,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熟悉的苦檀味!虽然很淡,但谢阿蛮对那气味异常敏感,绝不会错。

    王选侍也在用那种香?还是……她接触过沾染了那香气的人或物?昨夜文秀来过,是否带来了什么?

    疑窦丛生。

    谢阿蛮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更接近王选侍,至少要弄清楚,她到底知道什么,藏着什么,又在为谁(或为自己)谋划什么。

    直接接触风险太大,王选侍看似怯懦,实则戒备心极重。或许,可以从她日常所需入手?比如……水?

    静思院吃水艰难,那口井半冻,每日打上来的水混着冰碴,仅够饮用和勉强洗漱。赵宫女自顾不暇,王选侍身体似乎有恙,取水必定更加吃力。

    机会在两天后出现。那日天色阴沉,午后便飘起了细雪。赵宫女终于鼓起勇气,哆哆嗦嗦地出来打水,手抖得厉害,半桶水洒了大半,自己也弄得浑身湿冷,更加瑟缩。王选侍的房门始终紧闭,门口那只瓦罐依旧未动。

    谢阿蛮等到天色将黑未黑,估摸着哑巴太监不会再来,赵宫女也躲回了屋里,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井边。她费力地摇动那冻得发涩的辘轳,打了小半桶混着冰碴的井水,然后提着那沉重的水桶,摇摇晃晃地,不是走向自己的角落,而是……走向了王选侍的房门。

    她将水桶放在门前,然后抬手,学着哑巴太监的样子,轻轻叩了叩门,声音含糊怯懦:“水……给你……”

    门内一片死寂。

    谢阿蛮等了一会儿,见没反应,便转身要走,脚步故意放得很慢,带着孩童般“做了好事未被理睬”的失落,嘴里小声嘟囔:“冷……阿娘说……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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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她即将走回自己角落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选侍站在门内阴影里,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她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夹袄,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看了看门口那半桶水,又看了看谢阿蛮瘦小脏污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声音细弱,干涩,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却并无疯癫,反而有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

    谢阿蛮立刻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指着水桶,又指指王选侍,含糊道:“喝……洗……不冷……”

    王选侍看着她天真(实则空洞)的笑脸,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那里面似乎有戒备,有审视,也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松动。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弯腰去提那水桶。她的动作很慢,带着隐忍的吃力,手指触到冰冷的水桶边缘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袖口随着动作向上缩了一截。

    谢阿蛮眼尖地看到,她露出的一小截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有一道新鲜的、已经结痂的细长划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割伤。伤痕边缘,隐隐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

    王选侍很快提起水桶,退后一步,低声道:“你……回去罢。夜里风大。”说罢,便轻轻关上了门。

    谢阿蛮站在原地,歪着头,仿佛在回味那两句难得的“人话”,然后才蹦蹦跳跳(模仿痴儿)地跑回自己的角落。

    门后的王选侍,背靠着冰冷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捂着胸口,压抑地咳嗽了几声,脸色更加惨白。她看着地上那半桶冰水,又抬起手,看着腕上那道伤痕,眼神幽深难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伤痕边缘那暗红的色泽,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时候……快到了……”

    接下来的两日,谢阿蛮每日傍晚,都会“顺便”打小半桶水,放在王选侍门前,也不多话,放下就走。王选侍从一开始的沉默,到后来会低声道谢,甚至有一次,谢阿蛮“不小心”将怀里那包哑巴太监给的药膏掉在雪地里,王选侍捡起来还给她时,目光在那粗糙的油纸上停留了一瞬,指尖几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油纸的边缘,才递还给她。

    一种极其微弱、建立在“傻子的无偿帮助”和“病人隐晦的接受”基础上的、脆弱的联系,悄然建立。这联系不足以让王选侍吐露秘密,却能让谢阿蛮更近距离地观察她,感知她的状态。

    王选侍的“病”,或者说“伤”,似乎越来越重了。她开门取水的间隔越来越长,脸色愈发灰败,身上那股甜腥气混杂苦檀味的气息,也越发明显。但她眼神深处,那点竭力维持的平静之下,却似乎燃烧着一种异样的、近乎灼热的光,像将熄的炭火最后迸发的火星。

    她在等什么?或者说,在准备什么?

    谢阿蛮不确定。但她知道,王选侍这里,一定还有未爆开的秘密,或许与文秀有关,或许与那暗红雕像有关,或许……与沈家、与她自己的前世有关。

    她需要耐心,也需要一点点……刺激。

    第七日,变故再生。

    这一次,来的不是太监,也不是宫女,而是一顶不起眼的、两人抬的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静思院外。轿帘掀开,下来一个穿着深青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这嬷嬷年纪颇大,脸上皱纹如刀刻,眼神却锐利如鹰,通身上下透着一股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度,与吴嬷嬷那种底层熬出来的凶狠截然不同。

    她没带随从,独自一人走进院子,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在谢阿蛮身上甚至没有停留,直接落在了王选侍紧闭的房门上。

    她走到门前,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开口道:“王选侍,老奴奉太后娘娘懿旨,前来问话。”

    太后娘娘!

    缩在屋里的赵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嘴。谢阿蛮也“惊呆”了,手里的枯草掉了一地。

    太后!先帝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深居简出,几乎不过问后宫事务,怎会突然派心腹嬷嬷来这冷宫,找一个默默无闻的废妃问话?

    王选侍的屋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老嬷嬷也不催促,就静静地站在门外,仿佛有无限的耐心。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门才缓缓打开。王选侍站在门内,比前几日更加憔悴,几乎形销骨立,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怯懦温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她看着门外的老嬷嬷,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声音虽弱,却清晰:“妾身王氏,恭聆太后娘娘懿旨。”

    老嬷嬷打量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审视,似是感慨,又似是别的什么。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太后娘娘问,选侍可还记得,景和九年,长春宫偏殿那场走水?”

    景和九年!长春宫偏殿走水!那是苏浅雪刚晋为嫔,迁入长春宫不久后的事!一场不大的火灾,烧毁了几间存放杂物的偏殿,当时并未造成人员伤亡,只以宫人疏忽定案。这事在当年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王选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她垂下眼帘,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妾身……记得。”

    “太后娘娘问,”老嬷嬷一字一顿,目光如炬,“选侍当日,是否在火场附近?是否……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人,或者……东西?”

    王选侍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惊骇与恐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嬷嬷紧盯着她,继续道:“太后娘娘还问,选侍可知,那场火,烧掉的究竟是什么?与如今……长春宫淑贵妃的顽疾,可有干系?”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王选侍心上,也敲在暗处聆听的谢阿蛮心上!

    长春宫走水!苏浅雪的“心病”!果然有联系!而且,牵扯到了太后!

    王选侍知道的,远比想象中更多!她不仅可能是旧日阴谋的知情人,甚至可能是……目击者!

    王选侍浑身颤抖,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她扶着门框,指甲深深抠进木头里,指尖泛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低若蚊蚋,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坚定:“妾身……当日未曾靠近火场……什么……都没看见。”

    老嬷嬷看着她,眼中锐光一闪,似乎并不意外这个回答,也不急于逼迫。她沉默了片刻,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却依旧带着深意:“太后娘娘仁慈,念及旧人不易。选侍若想起什么,或有什么难处,可托可靠之人,往慈宁宫递话。”她顿了顿,意有所指,“这宫里,水浑得很。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未必是福气。但说出来……也未必就是死路一条。选侍,好自为之。”

    说罢,她不再多言,对王选侍微微颔首,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院子,上了那顶青布小轿,悄然而去。

    院子里,再次只剩下死寂,和瘫软在门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王选侍。

    太后……也插手了。

    谢阿蛮缓缓低下头,看着雪地上自己脏污的赤足。

    棋盘之外,更有执棋之人。而这盘围绕着静思院、围绕着旧日阴私、围绕着苏浅雪“心病”的棋局,因为太后的介入,骤然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凶险。

    王选侍这个关键棋子,如今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太后在逼她,长春宫在控她,暗处的文秀在联系她……她会倒向哪一边?还是……另有所图?

    而自己,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痴儿”,又该如何在这多方博弈的夹缝中,攫取最大的利益,撬动复仇的杠杆?

    雪,无声无息,覆盖着一切肮脏与算计。但冰层之下,暗流汹涌,已近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