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止大房这一脉气氛凝重,连在场其他旁支亲属也个个心思百转。
眼下看来,大房明明是没法拒绝了……
可那个周小六公子,如果能一如既往地荒唐下去,对觊觎更多资源的各房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但如果真被教好……许多微妙的平衡恐怕就要被打破。
大房与三房之间的角力,牵扯的可是周家内部数不清的利益版图。
每个人都在心底飞快盘算着这其中的恩怨与利害关系。
就在这一片各怀鬼胎的低声议论中,罗摇终于上前一步,对周夫人、周书宁等人微微低下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夫人,小姐,既然三夫人看重,罗摇断然没有推却的道理。”
“小公子一天里几乎二十个小时都在安睡,我抽空去看看周小六公子,不会影响到对小公子的照顾。”
“而且——”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清澈见底,带着一种纯粹的坦然:“不管是什么原因,周小六公子,终究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
最后“孩子”二字,被她刻意加轻又加长,带着特别的提醒。
方才电光火石间,她想了很多。周夫人和周书宁的进退维谷,周三夫人的步步紧逼,周错笑里藏刀的推波助澜……其实她别无选择。
但剥开这些层层算计,那真的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却被在场的这些成年人,当作用来博弈、厮杀、争夺利益的棋子,何其可悲。
她没想那么宽,她只是个月嫂。照顾好需要照顾的孩子,是她的本分,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简单的“正确”。
此言一出,全场众人竟觉得脸上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不轻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灵魂都跟着微微一震。
在这里的所有人,他们浸淫豪门,早已习惯了用利益和关系来衡量一切。而这个身份卑微的小小月嫂,却一针见血,直击心灵:
是啊,那只是个才五岁的孩子。
孩子,被月嫂照顾、引导,又怎么了呢?
这原本就是件多么简单、多么理所当然的事?可他们……
周书宁也回过神来。对了……周霆焰……不就只是个比她的瑾儿大了五岁的小孩子。罗摇的出发点,如此的纯粹、简单。
她已经身为一个当母亲的人,竟然忘了这些……
她看着罗摇那双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头五味杂陈,既有羞愧,也有担忧:
“好,我同意了。不过……罗摇,周霆焰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周夫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一家主母的决断,声音沉稳却不容置疑:“陈姨从今天起贴身跟着你。有任何不对,立刻呼救,不许逞强。”
罗摇轻轻蹙眉。不过一个五岁的孩子……竟需要用到“呼救”二字?
周三夫人得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拎起镶满碎钻的手包,腰肢扭动,踩着高跟鞋风情万种地离开了宴会厅。
出去时,她像罗摇投来一瞥,眼神里没有感激,只有看好戏的怜悯和一丝冰冷的得意。
宾客们陆续散去,看罗摇的目光也是同情、嘲弄、算计……
最后,璀璨喧闹的大厅,莫名就被清场。
一道沉稳却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罗摇抬头,只见周大先生——周振邦,不知何时已走到她面前。
这是她第一次和周大先生近距离接触。
他穿着翻领黑西装,身形高大,面容严肃冷峻,与周夫人和周书宁截然不同,他全身上下只散发着久居上位的严厉气场,那是属于铁腕企业家特有的、不近人情的严肃与冷酷。
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盯向罗摇,语句斥责:
“罗摇,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点那个头,给大房带来多大的麻烦?”
罗摇垂首:“我知道。”
处理不好,一来,周三夫人绝对会借此大肆嘲讽,说他们如此看重和吹捧的月嫂,也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草包,周夫人、周小姐都会跟着丢尽脸面,成为全京城的笑话。
二来,任何一点差池,周三夫人都会放大,认定‘大房蓄意谋害三房独苗’,借机发难。
到时候的赔偿,在豪门里可能是至关重要的股份、或者是她永远接触不到的数目……
周振邦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对晚辈的慈和,只有纯粹的冰冷与警告。
“解决不好,滚出周家!”
说完,他踩着冷硬的皮鞋离开。
罗摇独自站在原地,手心微微缩紧,掌心被木刺扎破的伤口又开始阵阵刺痛。
她没想到一场小小的、本该温情的庆贺会,会变得如此复杂……
下午五点,放学时分。
罗摇照顾小公子在婴儿房里熟睡,王妈突然急匆匆地推门而入,脸色发白:“快走吧,小六公子已经到了,就在一楼的房间。”
她引着罗摇过去,穿过长长的走廊,隔得还有十几米远,王妈就猛地停住脚步,脸上闪过一丝惧色:“就、就前面那间,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就好!”
王妈说完,竟像是身后有鬼在追,头也不回地掉头就跑,甚至不敢弄出太大响动。
罗摇心中的疑惑更深,她定了定神,缓缓靠近那扇虚掩着的房门。
刚到门口,还未踏进去,就见门内立着一个穿着精致小西装、头发烫着时髦小卷毛、面容其实相当漂亮俊俏的小男孩——周霆焰。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面目狰狞,正抓起手边一本厚重的硬壳百科全书,铆足了劲,狠狠砸向一名五十多岁的妇女:
“滚开!老不死的,老登!少来管我!”
“天天就知道让我写字读书!我讨厌读书!班上的万宇翔天天通宵刷抖音,他妈还给点奶茶!为什么就我不行!”
“啪!”书本擦着妇女的手臂飞过,重重撞在墙上。
妇女捂着自己的手臂,抱着厚厚一叠作业本,苦口婆心地劝说:“小少爷,您冷静点,先生和夫人都是为了您好啊,将来……”
“够了你闭嘴!少给我画大饼!”周霆焰猛地打断她,尖利地嘶吼,说出的话完全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
“每次都是将来将来!CPU我是吧?不读书将来就会死吗?!”
“你刷不刷短视频?!人家直播带货、当网红,照样赚米!就你们非要逼我当个书呆子!只有读书才有用吗!”
他一边吼,一边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将床头柜上的台灯、笔筒等纷纷砸向妇女。
“中式教育,恶心死了!中式教育迟早要亡!”
“一群还留着长辫子的老迂腐!绝绝子!就该死!”
“砰!砰!砰!”
台灯底座、笔筒、文具盒,一个接着一个砸向妇女。
妇女痛得连连后退,弯着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整个房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如同废墟。
罗摇站在门口,终于明白周书宁和周夫人的担忧从何而来。这不仅仅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更是一个被网络糟粕浸透、随时会失控的小恶魔。
眼看着妇女几乎要瘫倒在地,罗摇快步走上前,准备去搀扶。
可那妇女看到她,非但没有感激,反而将一腔怨气发泄在她身上,眼神冷漠又愤怒:
“都是你!非要让什么小少爷来这边住!但凡在别墅,我好歹还有个搭把手的!害人精!”
说完,妇女狠狠推开她伸出的手,自己强忍着疼痛,蹲在地上,快速而又狼狈地收拾地面的狼藉。
而周霆焰看到又来了一个“管教”他的人,新仇旧恨瞬间叠加,暴怒瞬间升级。
“你也滚!哪里来的土狗!少来沾边!”
他骂着,顺手抓起桌上一个沉重的笔洗瓷器,就朝罗摇狠狠砸过去。
“砰——!”
罗摇躲闪不及,额头被尖锐的角划中,一阵刺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顺着眉骨滑落,模糊了右眼的视线。
周霆焰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愤怒地盯着她:
“看什么看?丑八怪!流血怪!死了也是活该,受着!”
吼完,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将那扇沉重的实木房门狠狠一摔。
“轰!!!”
巨大的撞击声震得走廊似乎都颤了颤。门板带着劲风,几乎贴着罗摇的鼻尖轰然闭合,将她彻底隔绝在外。
额角的伤口传来阵阵锐痛,伴随着眩晕,鲜血还流淌下来,令视线模糊。
罗摇知道,现在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她扶着冰凉的墙壁,来到不远处一个偏僻的消防楼梯间。
这里寂静无人,只有安全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工具包,先取出一张洗得发白的棉布,仔细手帕铺在地板上,这才小心翼翼坐下,生怕弄脏了周书宁送的精致衣裙。
尔后才抽出纸巾,捂住不断渗血的额角,一点点按压、蘸拭着鲜血。
动作很轻,却每一下都牵扯着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
这处理伤口的动作,她早已刻入骨髓。
从小就是这样,磕了碰了,自己找个没人的角落,用泥土灰烬止血,用唾沫消毒。
因为从来不会有人过问,叔叔只会嫌她麻烦,骂她笨手笨脚。
眼下也不能让周书宁看见,她会担心,自责。作为月嫂,保持基本的整洁和镇定,也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就在她咬紧牙关时、一道冷冽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自楼梯上方响起,如同寒冰坠地:
“逞强,后悔了?”
罗摇缓缓抬起头,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