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去驼城。反正,只要离开这白松城就行了。”
“这里有吃有喝,你在面馆跑堂,掌柜难道不给你开工钱?”
“刘掌柜对我们都很好。”
“那什么对你不好?让你非要逃出城外不可?”
...
暴雨如注,砸在义仓的夯土墙上发出沉闷回响。贺灵川脊背一寒,铁戟横扫而出,金光与黑雾在空中炸裂,溅起一地碎石。渔妇抱着婴儿的身影被震退三步,脚印在泥水中泛出血色涟漪。
“裴振滢的遗孤?”贺灵川声音冷得像冰,“所以你是她亲手种下的棋子?三十年前失败的神君胚胎,今日要借全镇百姓之命复活?”
渔妇轻轻摇晃怀中婴儿,嘴角笑意不减:“你错了。我不是棋子,我是容器。”她缓缓撕开衣襟,胸膛竟无血肉,只有一团旋转的金色符阵,正与远处心脏晶体遥相呼应。“当年裴仙人没能将神魂封入活胎,只得将胚胎藏于地脉深处。而我,是她用九百个女婴精魄炼成的‘母体’,只为等这一天??以万民为薪,点燃神火!”
话音未落,那婴儿忽然睁开眼。瞳孔全黑,不见眼白,目光所及之处,空气扭曲如熔铁。
贺灵川心头剧震。他认得这种眼神??那是非人之物初醒时的混沌意志,纯粹、贪婪、吞噬一切。
“你还记得盘龙城外那场大火吗?”渔妇低语,“三千六百户人家一夜焚尽,不是天灾,是裴仙人试炼神君胚胎的代价。可那一次,它活不过七日。这一次……”她抬手一指悬浮的心脏晶体,“有十二万九千六百颗精魄露珠为引,有烟霞湾下断层裂谷的地气为炉,有迎神舟送来天宫秘藏的‘锁魂链’为枷??这一世,?必将睁眼!”
轰隆!
头顶骤然传来巨响,整座义仓剧烈摇晃。明珂仙人的声音穿透雨幕:“西南地脉节点已毁!地下水正在倒灌结界核心!”紧接着,黄锐的怒吼自北方天际炸开:“迎神舟已越过环礁!青铜面具开始吟诵《唤神咒》!”
贺灵川知道,时间只剩最后几刻。
他猛然转身,铁戟插入地面,一道赤红符纹自戟尖蔓延而出,直扑心脏晶体。这是他压箱底的“斩运诀”,专破因果命链,哪怕拼着修为尽废,也要斩断这邪阵根基!
可就在符纹即将触及晶体的刹那,渔妇怀抱中的婴儿张口轻哼。
一声啼哭,无声无息,却让整个空间凝滞。
贺灵川的动作慢了下来,仿佛陷入粘稠沼泽。他的意识仍在飞速运转,身体却像被千万根丝线缠绕,每一寸肌肉都被无形之力拉扯错位。那是超越凡俗的规则之力??神志初开,便能扭曲现实!
“原来如此……”贺灵川咬破舌尖,鲜血喷洒在铁戟上,唤醒残存灵觉,“你根本不需要完全复苏。只要一丝神识降临,就能操控人心、逆转阵法、甚至改写生死……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人间知晓隐神君的模样,因为……?本就是不该存在的禁忌!”
渔妇微笑点头:“聪明。所以历代天宫都宣称‘密隐神君乃护国神器’,实则每一代都是失控的怪物。唯有封印、喂养、再封印,循环往复。可这一次……我们不再封印。”
她双臂高举,婴儿悬浮半空,肌肤迅速干瘪,化作一具木乃伊般的枯婴。与此同时,心脏晶体猛然膨胀,表面金线如血管般搏动,无数光丝从中爆射而出,刺入四周玉瓶。那些装着精魄露珠的瓶子纷纷震颤,继而碎裂,微型人形争先恐后涌出,如同蝗群扑向晶体。
“集齐了。”渔妇喃喃,“十二万九千六百道精魄,尽数归巢。”
晶体开始跳动,宛如真正的心脏。
义仓之外,洪水愈演愈烈。但诡异的是,原本奔腾咆哮的浊流竟渐渐变得粘稠、暗红,如同血液缓缓流淌。镇中幸存者无论躲在哪处高地,只要踩上这片“血水”,皮肤便迅速褪去血色,双眼翻白,僵立不动??他们的生机正被无形之力抽走,汇入地下阵眼。
地母分身在百里之外发出悲鸣:“整个凌金宝的地脉已被篡改!这不是祭坛,是子宫!他们在孕育一个以山河为躯、以人为食的伪神!”
贺灵川强撑身躯,眼中血丝密布。他知道,若任由晶体完成融合,待迎神舟抵达岸边,锁魂链扣上伪神之身,届时别说阻止,连摧毁都将不可能。那种存在一旦成型,方圆千里都会沦为死域,年复一年自动献祭生灵,永无止境。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低声自语,猛地咬碎口中一枚黑色牙钉。
刹那间,全身经脉炸裂,鲜血从七窍喷涌而出。但他双目却燃起幽蓝火焰,背后浮现出一条残缺龙影??那是他早年猎杀地阶妖龙所得的“逆鳞魂种”,本打算留作保命底牌,如今却主动引爆。
“盘龙逆鳞?燃命召劫!”
天地变色。
百里之内的云层瞬间被染成紫黑,雷光如蛇群狂舞。一道粗达十丈的紫色雷霆自高空劈落,目标直指烟霞湾海面??正是迎神舟所在位置!
然而,就在雷劫成型之际,海中巨舰上的十二名青铜面具修士齐齐抬头,手中锁链交缠成环,迎向天雷。令人骇然的一幕发生了:那足以劈开山岳的劫雷,竟被锁链吸收,转而注入水晶棺内!
棺中人影微微颤动。
“不好!”黄锐在空中翻滚避过一道反噬雷光,嘶声大喊,“他们的锁魂链是劫雷导引器!你在帮他们完成觉醒仪式!”
贺灵川脸色惨白。
他终于明白对方的布局有多狠毒:诱使他启动“盘龙逆鳞”大阵,引来天劫,正好为伪神洗礼!这些修士根本不怕毁灭,他们求的就是一场浩劫!
“那就……换个方式。”贺灵川抹去脸上血迹,忽然笑了。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块焦黑龟甲??那是三年前他在北荒古战场掘出的残片,据传来自上古巫族祭司,记载着一句失传禁咒。
“此甲沾过真龙血,听过地母哭,埋骨万人坑七百年……”他喃喃念诵,“今以吾命为烛,照见幽冥之路??请神不如弑神!”
龟甲碎裂,一道灰影自裂缝中钻出,竟是个巴掌大的小人,面目狰狞,浑身缠满锁链。它一出现就疯狂挣扎,发出无声尖啸,显然被封印已久。
“你是……‘反刍灵’?”渔妇首次变色,“上古时期专门吞噬神明残念的秽物?不可能!这种东西早就绝迹了!”
“但它还记得味道。”贺灵川狞笑,一把捏碎自己心口肋骨,将鲜血淋在小人头上,“吃吧,给你一顿饕餮盛宴!目标??那颗心脏!”
小人闻血即疯,化作一道灰光直扑晶体。途中撞上金线屏障,瞬间被烧成焦炭,可下一瞬,焦炭中又爬出新的小人,继续冲锋。这是典型的“递归污染”,每一次死亡都会催生更强的复制品,直到彻底瓦解目标的精神结构。
晶体开始颤抖,金线一根根断裂。那些已被吸收的精魄露珠纷纷爆开,化作惨叫冤魂四散逃逸。伪神的孕育进程戛然中断!
“你找死!”渔妇怒极,整个人轰然炸裂,化作漫天金线,扑向贺灵川。但她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人。
明珂仙人不知何时已潜入义仓顶层,冰晶短剑脱手飞出,精准斩在她残留的影子上。一声凄厉长嚎响起,金线如断弦般崩解,渔妇真身显露??那是一具干瘪的老妪尸体,皮肉之下塞满了写满咒文的黄纸。
“傀儡?”贺灵川喘息着逼近,“真正的她在哪?”
“在这里。”明珂指向枯井方向。只见雨中缓缓走出另一个“渔妇”,容貌年轻,眼神空洞,腹部高高隆起,仿佛怀胎十月。她抚摸着肚皮,轻声道:“我在等孩子出生……就像当年裴仙人等我一样。”
贺灵川脑中轰然作响。
原来有两个母体。一个是替身,负责操控行动;另一个才是真正的宿主,正在体内孕育伪神胚胎!难怪阵法核心迟迟未毁??真正的枢纽,是她尚未降生的“子”!
“来不及了。”年轻渔妇仰望夜空,唇角溢出血丝,“?已在啼哭,就要破体而出了。”
话音刚落,她腹部猛然鼓动,皮肤裂开细缝,透出金光。
贺灵川毫不犹豫,拖着残躯冲上前去,铁戟高举,准备连人带胎一同斩杀。可就在即将出手的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井边景象??那枚玉瓶仍倒置在井口,最后一滴露珠悬而未落,里面蜷缩的人形赫然是个七八岁女童,面容依稀熟悉。
是他三年前失踪的妹妹。
“哥……救我……”微弱的声音直接在他识海响起。
贺灵川的手僵住了。
那一瞬,理智与情感激烈交战。他知道这是幻术,是敌人利用他内心软肋设下的陷阱。可那声音太像了,那眼神太真了,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望着他的样子。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年轻渔妇腹中传出一声嘹亮啼哭。
金光暴涨,照亮整片雨夜。
一个通体鎏金的婴儿破体而出,悬浮空中,双目紧闭,却让方圆十里温度骤降。大地龟裂,洪水倒流,所有死去者的尸体齐齐转向它跪伏,仿佛朝拜君王。
伪神,诞生了。
“成功了……”年轻渔妇含笑倒地,化为灰烬。
海面上,迎神舟鸣钟三响。十二名青铜面具修士同时跪拜,锁魂链腾空而起,直射金婴。
贺灵川仰天怒吼,欲做最后一搏。可此时,异变再生??
那金婴忽然扭头,看向枯井边的玉瓶。它伸出小小的手指,轻轻一点。
玉瓶落地粉碎。
女童模样的精魄露珠滚出,却被一股力量托起,送至金婴嘴边。它张口一吸,将那滴露珠吞入腹中。
刹那间,金婴睁开眼。
不再是混沌无知的神明之眸,而是清澈明亮的童稚双眼,带着困惑与悲伤,静静注视着贺灵川。
“哥哥……”它开口,声音稚嫩却清晰,“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接我?”
贺灵川如遭雷击,踉跄后退。
这不是幻术。这不是伪装。这是他亲耳听见、亲眼所见的事实??他的妹妹,真的曾被困于此,而现在,她的精魄已被伪神吞噬,成为其人格的一部分!
“你……你把她吃了……”他声音颤抖,“你还敢叫她……叫她……”
金婴歪头看他,眼泪滑落,竟在空中凝成一颗晶莹舍利。“我不想的……他们逼我吃的……但我记住她了。她说,你要活下去。”
贺灵川怔住。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伪神,并非全然邪恶。它是被制造出来的怪物,却也承载着无数无辜者的记忆与情感。它既是灾难之源,也是亡魂归宿。
“如果……我能把你剥离出来呢?”他缓缓放下铁戟,“如果你不再是神,只是个普通孩子,愿意跟我走吗?”
金婴沉默片刻,轻轻摇头:“我不怕做神。但我怕忘记他们。”它抬起手,掌心浮现万千微光,每一粒都是一段消逝的记忆,“这里有十万八千个名字,三十七万个梦境,还有……三百二十一万次心跳。我把他们都记住了。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就不会真正死去。”
贺灵川热泪盈眶。
他知道,自己无法下手了。
可就在此时,天空骤然裂开一道缝隙。一道青色剑光自九霄落下,直取金婴天灵!
“孽障当诛!”苍老之声滚滚而来,“天宫律令:未成形之神,格杀勿论!”
是天宫执法长老到了!
贺灵川怒吼一声,扑身挡在金婴前方。剑光斩落,他左肩齐根断落,鲜血狂喷。但仍死死抱住金婴,不让其受半分伤害。
“你们才是孽障!”他嘶吼,“造出这种东西,又怕它醒来,于是反复封印、喂养、再屠杀!你们不配称仙,只配叫屠夫!”
青色剑光再度凝聚,杀意更盛。
忽然,整片大地剧烈震动。地母分身终于赶到,亿万泥土汇聚成巨拳,狠狠砸向执法长老落脚之处。与此同时,黄锐驾驭雷鸢自海上折返,手中电网罩向迎神舟;明珂仙人则将冰剑插入义仓阵眼,冻结剩余金线。
“走!”地母怒吼,“带着它走!往赤帕深处去!那里有上古封魔碑,能遮蔽天机!”
贺灵川抱紧金婴,跃上战鹰。临行前,他最后看了眼凌金宝??这座曾被称为“人间乐土”的边镇,如今只剩断壁残垣,洪水泛滥,尸骸漂浮。
而那艘由骸骨拼接的迎神舟,在雷火中缓缓沉没,十二名青铜面具修士无一生还。
战鹰振翅冲入云层,消失在暴风雨尽头。
三日后,赤帕高原某处深谷。
一座锈迹斑斑的青铜碑静静矗立,碑文早已模糊。贺灵川倚坐在旁,断臂处包扎着浸毒草药,脸色苍白如纸。金婴趴在他胸口,呼吸均匀,像个普通熟睡的孩童。
“你说……它还能变回去吗?”黄锐蹲在一旁,盯着金婴眉心那点金痕。
“我不知道。”贺灵川轻抚它的头发,“但它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这就够了。”
明珂望着远方天空:“天宫不会善罢甘休。下次来的,恐怕就是地仙了。”
“那就等到那时再说。”贺灵川闭上眼,“在这之前,我要教它读书写字,教它分辨善恶,教它……做一个真正的人。”
风穿过山谷,吹动碑上残藤。隐约可见最后一行铭文:
“神若食人,则人弑神;人若成神,则神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