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是三年前被冬至“捡”到的。
那日长街覆雪，路上零星散人行色匆匆，生怕雪水浸湿了鞋。
她犹记得自己歪在一间酒肆廊下，听着生意萧条的酒肆伙计在碰头嘀咕。
“大善人府里不知遭了什么古怪，如今更是满城悬赏，这般大阵仗，若我是个修士，必要将这笔赏银挣了不可。”
“可不是，我听我姑姥姥的媳妇儿的娘家的远房堂叔的弟媳的儿子说，他们村有一个学过皮毛法术的老猎户，进城送野味的时候去大善人府里试了试，可得了十两银呢！”
“啊？你说的可是那个廖老头？”
“可不就是他？四十好几的鳏夫，死了两个婆娘，要他真有本事，能连续克死两个女人？”
“哎，这我倒听说过”
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她继续埋头琢磨着该如何过活时，一双湿漉漉的旧布鞋就那样突兀的闯进了眼里。
那双鞋后，还有两双同样款式的湿旧鞋。
迎着冷风，流光抬起眼皮，三个光秃秃的头比厚重白雪还要莹亮。
“敢问道长名号，可会除妖？”
她瞪大的凤眸看着蒙眼和尚薄唇一张一合，清冷冷的声音跨过岁月星海，穿越无尽时空长河，如冬雪日里最温暖的光，撞进了她湿润的眸底。
喉咙内痒痕若有似无，流光吸了吸鼻子，笑道：“本道长无恙，极擅降妖除魔。”
“小冬至，立功了呀。”蒙眼和尚身后其一光头道。
流光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啊，你叫冬至呀
可惜了，你那么好看的一双眼。
那一日，流光随三个和尚入了城内一胡姓员外郎家中。
据说这胡员外乃是梁西城内极具盛名的善人，每月不但初一十五施粥舍米予穷苦人，更是聚各方修士护梁西城安宁无忧。
故得百姓尊称一声胡大善人。
善不善的流光不晓得，一入胡府便被华丽雕梁画栋、精美摆件器具迷花了眼。
这胡府，当真富贵。
想来也是，若无丰厚家底，怎舍得起梁西城这些恩惠？修士护城花费更甚于施粥无数。
再说回胡府妖事。
这是流光在嘎吱响的雪地上踩前头蒙眼和尚的斜影时，初八和尚凑过来透露的。
“听闻那是只雪妖。”
看着结冻的池水，覆雪无尽的廊道，小丫鬟小心翼翼带路的模样，流光点点头。
“那雪妖本就不是什么大恶的精怪，也就每年冬季给胡府额外多下几场雪。胡员外往年念其从未伤人，只在雪日多多派下人扫雪罢了。可今年怪了，只要有人出来扫雪，必摔的断手断脚不可，这不，一院子下人基本没两个手脚全乎的了，胡员外才想着将这雪妖超度了罢。”
“怪乎是大善人，甘之如饴被雪妖调戏。”转入一处回廊，迎面一阵凉风袭来，流光不由眯起眼，“胡家有那般多修士坐镇，为何要请你等？”
“此妖可超度，可降服，却不可抹杀。”初八和尚耸着肩，似看不见流光质疑的神色，老神在在道：“那些修士要么是仙门外出子弟，更多是些散修，习的皆为杀伐之术，胡员外生怕他们把雪妖直接除了造杀业呢。不是贫僧说，这种善事，没有咱们这种众生皆爱的大胸怀真办不了。”
“昨日您就未将事办成。”领路丫鬟突然转头，满眼哀怨地看向初八和尚。
若非如此，她那可怜的姐姐也不会今早摔断了腿。
想起昨天整整诵经八个时辰都未将雪妖超度，初八和尚不由老脸一红，干咳了两声，“那雪妖盘踞贵府多年，执念颇深，确实不易超度。你瞧，贫僧今日不就叫帮手来了嘛。”
小丫鬟眸色深深盯着初八和尚，半晌才收回眼神，转头继续带路。
双手揣进袖子，流光斜着眸子睨他。
初八和尚猛然脑门一凉，赶紧拽过身旁一脸肃然身材壮实的小和尚道：“我这徒弟小满，上山能打虎，下山能除妖，一百二十八种术法样样精通，面对妖邪手起刀落从不手”
“师父，佛门中人不能杀生。”严肃小和尚严肃打断道。
不理会徒弟的抗议，初八和尚推开小满又凑近流光压低声音道：“此次事成酬金二百八十斤米面，贫道愿与道长平分，道长可还满意？”
“那你那个徒弟呢？”流光眯着眼，微抬下巴朝前面身形笔挺的蒙眼和尚努努嘴：“他又有何种本事？”
“他啊。”初八和尚总笑嘻嘻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嫌弃：“啥也不会，就一管家婆，成日小嘴叭叭什么都管。”
“这般啊”流光沉吟，眸底忽的亮起，咧着嘴笑：“大和尚，若事成，本道长那一百四十斤米你想不想要？”
“当然想啊。”初八和尚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意识到嘴秃噜了，立马双手合十，一本正经道：“阿弥陀佛，既道长出了力，贫僧自是不能占道长的便宜。”
“你瞧，”流光揣着手，脖子自上而下画了个半圆弧，“本道长孑然一身，恰恰缺了个家，你们寺里有管家婆，正是个适合本道长的去处。”
初八和尚张大了嘴：这也行？
不费吹灰之力就这样白得一百四十斤米面？还赚个打手？
几人一路吧啦，初八和尚口水都快说干了才到正厅。
可想胡府之大，许千万个流光都能装得下。
正厅雕花太师椅上坐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小山羊胡子男人，大大的肚子腆着，眼下青黑的脸上却没几分肉。
当世妖魔盛行，修士中求仙者云云，却鲜有人问道。一则道法自然，修炼不易，若非极有天赋，否则问道一途难以登天；二则，因一则，道法传承极少，修炼无门。
以致世间问道者寥寥。
当然，和尚不算修士其内。
是以，胡员外见到三个和尚旁边站着个漫不经心的潦倒道士，非但没有看不起，反而迅捷跳下太师椅，几步跃至流光跟前双目放光，宛如见了耗子的猫。
他肥厚大掌一把握住流光双手：“好好好，这可是活的道士啊！苍天有眼，我胡府有救了！”
正想做出一副高深模样的流光刚微笑着抽回手起势，突如其来“咕噜噜——”一声。
扬着嘴角的流光：
石化住的道士正欲挽尊，适时地又前后不一传来四道“咕噜噜”声。
这就是，得道者多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胡员外终于尬笑着打破死一般的沉默。
“诸位，一同吃个便饭？”
流光本以为胡员外就是言语上客气，不曾想他说的便饭，还真就是便饭。
一桌子清冷冷的八个盘子，每个盘子里就盛了根凉透了板结着油花的小菜，只余一小碗粥还有些许热气冒腾。
扯了扯嘴角，流光心想，这胡员外可真是个实诚人，说话不打一点马虎眼。
初八和尚倒没有什么不适，自然地领着俩徒弟坐下，仿佛早习惯了这样的饭食。
看着夹根青菜都还要互相谦让客气的四个身影，流光默默从布兜里翻找出一个馒头啃着，目光不自觉飘向庭院里簌簌落下的雪花。
“这雪倒是有意思，连旋都不打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