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小雨依旧。
禅房内檀香袅袅,丝丝烟雾隔绝雨湿,初八和尚盘腿于蒲团上,两个眼下乌青,显然一夜未睡。
冬至领着小满进来时他正小声念经。
“师父。”
冬至小满一同作礼,初八示意他们落座,二人便并肩在初八对面的蒲团上盘腿坐下。
雨水轻轻拍打屋瓦,三人相对无言。
“烧壶茶吧。”
冬至率先打破沉默,他轻车熟路从壁柜上取出一陶瓮,架起火炉开始烧水。
直至炭火上的壶开始发出“咕噜噜”的水沸声,初八才出声,开口就叹气。
“那年小满宋先生,将你交到你大师兄手中,不过二尺多高的娃娃,转眼十六年,可叹日子过的可真快啊。”
小满来前已和冬至长聊过,听见初八这般追忆,素日不苟言笑的严肃脸上也见了难过。
他知道,师父是舍不得他,不愿他去刀光剑影里行走。
“昨夜方老弟过来说宋先生不日便要到梁西城了,虽我为师你为徒,替你做主你也该应着。但师父还是要问一句,你是否愿往西凉。若你不愿,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是上不了这落霞山的。”
小满想的一丝不错,别看昨日初八同方程说要为小满助力,可他打心底里不愿这徒儿出去受那些搏命的苦。
此时他飞快拨弄着佛珠,无须面上神情肃穆,似这些话打了一夜腹稿。
“若你实在想回去也无须担心,十二山上有八万人马,从前跟着你的老将们虽都上了年纪,这十六年来咱们扩张收编,人手还是不缺的。只那宋先生多年未见,虽偶有书信往来,但西凉国鸡狗打架乱的很,也不晓得他如今是何心思,怎的那死鬼皇帝说要接你回去,他连知会都没有就跑马来了?”
“师父所虑徒儿都想过,对宋先生徒儿必不会全然相信。”小满说的认真。
这般便是要回西凉了。
看着面前神色沉静的二徒弟,初八又叹口气。
这孩子,心里主意正的很。
“你自小懂事,跟着你师兄练武一日不曾懈怠,为师自是放心的。只西凉这盘棋已被下入死局,若你母亲还在哎,提这作甚”
初八说着,从胸口取出一锦囊递给小满。
冬至恰好洗完茶,第二泡澄澈金黄的茶汤倒进陶土杯中泛映底部暗褐,倒显得这茶不太可口的模样。
小满接过锦囊看向初八。
“打开看看。”初八拾杯啜茶,氤氲雾气将他眼底红丝遮挡。
锦囊是水蓝底绣福禄花样,金边银线卷着开口,斑驳的黄印着年岁浮在水蓝锦布上,一看便知道是有了年头的物件。
小满拿着锦囊的手微颤,试了几次才打开锦囊小口,甚至还扯断了一根银线。
锦囊里并无金银物件,一张泛黄的羊皮纸叠的方方正正。
他取出展开,羊皮纸正中间仅一字。
微微晕开的墨迹铺陈着岁月,透过泛黄的羊皮,描尽了十八年的悠长爱意。
“蕴”小满低声启唇,红了眼眶“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她与他夫妻一体,便为了他的江山将稚子送往强国为质可那人并非只有一个儿子啊!”
要强了十六年的和尚,任练功如何摔打也从未喊过一声痛,此时在看到羊皮纸上的字时,泪水骤然涌出。
她爱那个自私的男人,竟还将自己取名为蕴。
任他广纳后宫,任他夜夜笙歌,任他致她心头郁结。
她却一心只有他。
竟连唯一的儿子都能舍弃。
“师父,我就是个笑话。”
小满捂着脸,泪从他指缝溢出,自手背滑落至桌上,如屋外小雨无声。
“上山时我年岁太小,丝毫没有西凉的记忆,奈何十二山人时时提醒,同我说我的母亲是西凉皇后,我生来尊贵,本该是西凉之主。他们说我的母亲温柔如水,是草原上的月亮,是整个西凉的圣母。他们想西凉了,想西凉的月了,使得我年幼也想看看西凉的月,让那个如水的女人再抱一抱我。
待我大些,他们的月落了,他们便叫我回去报仇我自是知晓的,他们哪是要我报仇,不过是怕随我这个剃了度的人客死异乡罢了。
尽管我知道这些,心底仍不由生出念头,想回去杀尽那些迫害过她的杂碎。师父,我不曾想她竟是这般,如今我还该回去吗我还回得去吗?”
和尚哭的极其克制,长篇大论下只颤了尾音。
他是真的迷茫了。
长到如今,他知自己来自异国,他知自己总有一日是要回去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秦蕴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宛如世上最恶毒的诅咒,生生将他的心撕开。
若那人还活着,他定策马启程片刻不停,他要好生问问,当初为何要弃了他。
可是此时,他竟不知回到那个连问月都做不到的地方,还有什么意义。
看着泪流满面的徒弟,初八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眼前人是落霞寺中的第二个孩子,二尺多高就跟在他身后喊着师父,也曾调皮尿在他颈上,也曾钻进他被窝说着害怕。
他曾无数次想,尽管落霞寺非金窝银窝,也好过在吃人不吐骨的地方和豺狼争食。
他又想起自己第一次打开锦囊时心中的艳羡。
那时的他还觉得,二徒弟名字还真好听,不似他生来便叫初八,叫了一辈子初八。
小娃娃好歹还有曾经,他却是连曾经都没有的。
可眼前七尺男儿哭的心碎,初八倒宁可他没有那样的曾经。
同自己一般莫问前尘又有何不好?
“蕴,有蓄藏、深奥之意。”看师徒俩泪眼汪汪,冬至缓缓道:“小满,你愿做哪一个蕴。”
冬至的话从来不多,开口时也没有多做解释。
“师兄”小满闻言从掌中抬脸,泪眼婆娑看他,深吸口气后,半晌才道:“我要回西凉,做师兄说的蕴!”
初八眼泪珠子顿时止住,细看去,眼底还有些错愕。
怎的还劝他回去呢?大徒弟也像老皇帝一般也疯了吗?
还有二徒弟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他苦心孤诣筹谋十六载,刚还陪他痛哭了一场呢。怎的大徒弟一句话,他迷茫也没了,痛苦也没了,反而看起来对那盘臭烂的棋跃跃欲试了?
回过头想想,好像寺里的弟子们对大徒弟一直都是这般盲目信任
好吧,有大徒弟在,当师父就是省心。
毕竟十二山的大半财物都是大徒弟送去的,嗯,收编新兵也是大徒弟亲力亲为,瞒过大禹国的搜捕也是大徒弟的手笔
如此想来,咳咳。
初八掩面喝茶。
“既你已知前路,便还俗吧。”
将茶推到小满面前,冬至又独自饮了一杯。
初八不知为何心底一虚,总觉得大徒弟黑带下的眼在盯着自己看。
他赶紧出声道:“小满,前途艰难,你师兄虽已替你解惑,但若遇上走不过的坎,大不了回家就是。”
小满饮尽杯中茶水,起身后退两步跪下,朝初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擦净脸上泪水转身离去。
一句多话再无。
坚毅的少年和尚心中知晓,他的退路永远都在,哪怕他败了,师兄也能将他带回家。
禅房门关上,初八将头凑向冬至:“爱徒啊,那虎狼窝小满去不得啊!你没听昨夜老方说的吗?皇帝老儿自己的小崽子们斗个不停,都快要弑父啦!天呐,除了十二山人,他在朝中仅识得一个不明立场的宋先生,他这回去不就是给人当靶子活剐的吗?”
“师父这是多瞧不上自己的徒弟?”嫌弃地推开初八,冬至缓了缓又道:“若小满实在不敌,我便去将他父兄收拾干净,他自然再无阻碍了。”
“你这从哪学的,怎么张口就是打打杀杀?”
冬至心系小满,懒得同初八纠缠,扣上茶杯也出了禅房。
初八和尚盯着桌对面一立一覆的两个茶杯,回想起那年冬至他登门献王府,猛然一拍脑门。
臭小子,敢情这都是自己教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