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恙,走吧。”他唤她。
见他还穿着那身脏衣,流光小跑上前:“你怎么衣服也没换?”
“怕你久等。”九幽殇随口答,拽起流光的手腕就往山下去:“我那些仆从都去了梁西城,山下也没有马车,若不快些,怕是入夜都进不了城。”
雨后台阶湿滑,流光被拽的狗尾草都从嘴里飞走了,但脚下步子却稳的不像话,跟着他从望不到头的石阶跨阶下行。
两旁树木快速后移,低矮的灌木根本入不了眼。
“山下有农家,运气好咱们可以搭个牛车进城呀!”流光说着,张口就被灌了满嘴风。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握住自己手腕的大手明显一紧,似乎温度都低了几分,脚下步子更快了。
流光想放声笑,又怕再被风灌,憋的辛苦至极。
洁癖啊,可真是有趣的毛病。
直至到了山下,她才喘着气道:“要不是我身体强健,随便换个上了点年纪的来,以你这速度,下山回头一瞧,必是一副骷髅了。”
九幽殇笑了笑,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好似生来近两万年的孤寂都只为了眼下。
他又想,这寺修的不好,该建在山顶才是。
雨后空气湿润,一步一脚泥水,路旁草木多是被雨打弯了背脊,一副垂头丧气模样。
二人踢踏的泥水前行,流光多次试图挣开那只冰凉的手未果。
想到因着前尘镜中曾有光魂牵连,那碎片又在他心口寄居,会对自己生出依赖实属正常,便随他去吧。
一路行至黄杆子村,流光想进村寻寻牛车,硬生生被九幽殇拉着跑了一里地才放慢步子。
想是下山时说起坐牛车,实在过了这骄矜洁癖鬼的底线。
可流光累呀,这家伙是魔,自己可还是血肉之躯呢。
一路出去七八里,忽的身后一阵车轮子轱辘声传来,流光回头看去,大喜过望,硬是连哄带骗将洁癖鬼推上了骡车。
骡嘛,好歹有马的血统,又不是牛长了俩角,有什么好不甘愿的?
就这般,二人一路不算磕绊,晌午便到了梁西城。
九幽殇下车丢给骡车老汉一块碎银,回首就见流光抬头在看高大城墙。
“阿恙,进城了。”
流光回神,随他进了城门。
雨后的梁西城青石板地面到处都是水迹,主道两旁商铺林立旗帆飞扬。许是被昨日一场暴雨憋坏了,路上行人来往,竟挤满了整条街道。
道路旁每个路口都有两棵槭树,门神般守着街口,日复一日从不懈怠。
流光初到梁西城时已然寒冬,听闻秋日槭树叶红而落,蹁跹随风宛如蝴蝶起舞。
而今入目,不过一地枯红罢了。
纵使人潮如涌,二人走在街上也未受半分拥挤。
“什么人呀,脏成这样,瞧长相也不是缺钱的主,不知道换身衣裳再出来吗?真晦气,出门就碰见这些。”
“治安吏呢?快叫治安吏,怎么乞丐都能大摇大摆走在街上了?”
“那男的比我媳妇儿生的还好看,洗干净了可不得了”
“你瞧他衣服料子,贵着呢,该不是哪家公子出城遇匪了吧?”
九幽殇领着流光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一家装潢华贵的成衣铺子。
店小二是个人精,一看二人便笑着将人迎了进去。
九幽殇终于又露出傻大个金主本质,金叶往柜上一拍,张口就要店里最贵的衣裳。
那副淡然的模样,虽浑身脏污,身上就是发着光呢。
机智的店小二默默在心中给自己点了个赞,兴高采烈将店里所有价贵的衣裳都拉出来溜了一圈。
瞧那些花花绿绿的样式,流光不耐烦挑拣,张口就要一身道袍,后又仔细挑选了两朵鹅黄色的头花。
本着搭头也是钱的心思,店小二尽心尽责在一堆华贵衣服里硬是给流光挑了身最接近道袍的长衫,连头花装盒也未敷衍半分。
倒是九幽殇,再不换下身上的衣服怕就要原地升天了。
他三两下选了七八身衣服进里间,再出来时,干净清爽一人,跟没被绑过似的,上上下下哪还有一点泥印子?
就这一趟,花了十片金叶。
流光心疼地直吸气。
得知自己这身行头得两片金叶,她好难才忍住脱下来还给店小二的冲动。
怀着一颗痛极了的心跟着九幽殇钻进了澡堂子。
梁西城毗邻西凉国,天干风燥,民风开放,是以男女老少都爱泡澡。
哪怕前线起了战事,兵卒们都要泡个澡再去出征。
流光从前未体验过,这回倒是借着九幽殇的光尝了个新鲜。
这家澡堂名为极乐汤,建的极大,四层高楼有大小汤池百余个,左区男宾右区女宾。
一二楼均是大汤池子,流光未能进去看上一眼,便被一个头发高高挽起的侍女领上了右区四楼。
穿过长长的回廊,偶有些房里还有丝竹管弦之乐传出,流光迈步进了侍女推开的房门。
房内布局清新淡雅,氤氲热气弥漫房内,端看着竟有几分误闯仙池的错觉。一个巨大屏风将室内一分为二,一侧三排九烛的灯柱旁置放了茶椅软榻供人休息,软榻边上着漏刻计时,仿佛催着人不能安歇过久,很是矛盾的布局。
另一侧则是一个正冒着热气的清水汤池。
池子四周被巨石砌成圆形,上方一根长长的竹管自墙体处斜斜伸下,圆圆的管口正对着汤池中心,想是用来加水的器物。
如此设计,流光忍不住想起《千与千寻》里的汤屋。
女孩抱着玫瑰躺在车后嘟囔:“一朵哪里算花?”
然后就闯进了奇幻世界。
“我们这里有健体药汤,嫩肤花汤,去乏香汤,驱寒姜汤,芳香松汤,都是上好的材料。”侍女言笑晏晏介绍着:“近日天气转凉,贵客不妨试试姜汤,驱寒暖身,对咱们姑娘家是好极了的。”
想到动画里那个噘着嘴的小女孩,流光忍不住莞尔。
“花汤吧。”
“是。”
见流光已定,侍女后退出去,小心关上房门。
片刻她又挎着两个篮子进来,粉粉红红的花瓣从她手上飘扬进汤池,不消片刻便盖住了鹅卵石铺就的池底。
撒完花瓣后她去茶桌前点起熏香端到池边的木桌上,这才退出了门。
流光全程歪在软榻上假寐,直至门外脚步声不见,她才起身将门锁插好,脱衣进了汤池。
看着漂浮在清亮水面上将自己包裹的花瓣,流光随意拈起一片又丢入水中。
她从未得到过的玫瑰,千寻好歹也有一朵。
而今放眼瞧去满池花红,却无一是它。
浸在热乎乎的池里,闻着清甜的熏香,流光沾湿头发往身后靠去,紧贴着发烫的石壁睡意渐起。
流光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梦中和尚没绑眼带,浅窄的缝无比贴合地嵌在眼皮上,狭长的眼幽深闪烁,只是眼里再没有细碎的光。
他看着她,如潮水翻涌的愤怒将她包裹。
他没有开口,流光却能听见无声的质问。
“你害死了他,却不去找他,凭什么?”
“你害死了他,却不去找他,凭什么?”
“你害死了他,却不去找他,凭什么?”
他一遍遍问,像个不会停歇的机器。
眼神从愤怒转为憎恨。
深深的厌恶。
如浓到永远抹不开的墨。
我没有,我没有,我在找他,到死都在找他
流光开不了口,只能在心底疯狂解释。
“你该去陪他啊”
“你为什么不去死?”
和尚继续诅咒,一字一句如尖刀插进流光心口。
是啊,她为什么不去死?
为什么要去另一个时空?
流光感觉自己似掉进了深海,海水自四面八方朝她涌来,将她淹没,灌入她的口眼耳鼻。
一股难以抗拒的窒息感汹涌袭来,她挣不脱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