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了起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忙在身上来回摸索，折腾了半天，愣了一下，又把斗笠摘了下来，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弹了出来，小小斗笠里竟然藏着三条大马尾辫。
张蕃吃了一惊，原来是一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男孩子的深蓝色长袍，五官颇为精巧，眼神英气勃勃，就是身材偏胖了些。
难怪脑袋小，身子大，这熊孩子也太能吃了……
梳着三条大马尾的小女孩在斗笠的内衬里一寸寸摸索，一边摸索着一边抬头盯着张蕃。
张蕃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猜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忘记带钱了？”
小女孩点了点头，想了下，又摇了摇头。三条大马尾也随着上下左右淘气地一蹦一跳。
什么意思？？？张蕃心想，你这到底是带了还是没带？
张蕃在八兰街也常吃馄饨，知道通常卖十文钱一碗，不由得把目光向桌上的高塔瞄了过去。
一、二、三、 …… 八、九、 ……十三……十八碗？
真能吃啊……相当于袭人一个月的早点……
小女孩停止了摸索，把斗笠丢在桌子上，小脑袋一偏，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似乎在想现在该怎么办。
明明摊主不在，她满可以吃完了拍拍屁股走人，可她竟不想占人便宜，非付了钱才肯离去。
张蕃望着她那副小人儿的愁容，忍不住莞尔一笑，心里莫名地涌起一丝感动，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守规则的小朋友了。
可毕竟那是一百八十文，犹豫了一会儿，他终于把手伸向怀里……
然后就愣住了，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没带钱，路上喝茶听故事，还欠着周乙十五文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这件袍子还是苏瑶送给他的，是件全新的袍子，看料子怎么也值几两银子，心里真有点舍不得……
可看着小女孩那彷徨无助的眼神，他狠了狠心，翻身下马，然后把袍子脱掉，叠整齐，摆在了那十八只大碗旁边，希望明天摊主见了，能明白他的意思，回头再拿一百八十文来赎就是。
张蕃重新骑上马，看看自己身上仅剩的一件白上衣和一条白裤，庆幸好在县城禁夜，要不然这身打扮骑马走在街上能被人笑死。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件温馨的好事，向小女孩笑了笑，道：“你快回……”
一句话没说完他便怔住了。
回家？……她到底是什么样人家的孩子？
张蕃忽然才意识到，从自己发现这食客是一名可爱的小女孩后，竟然一直忽视了眼前的情形多么有悖常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独自吃夜宵，还是在县城禁夜中。
小女孩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好”，可马上又摇了摇头，似乎是说“我不回”。
然后，她慢悠悠地、慢悠悠地……
左手向前伸出，掌心微弓朝上，右手握紧拳头，悬停在耳后，两道目光甩向张蕃。
她的目光甩向张蕃的那一刻，眼神中猛烈迸发出闪闪的光芒。那是是肃杀的寒光！似乎还饱含着一段绵绵恨意！
张蕃的脑袋“嗡”地一声大了：什么情况？
她看我的眼神为什么充满了一种…………恨？那是一种绵延不绝的恨意！
这谁家的熊孩子！！！
不对，是刺客！刺……刺县学穷学生的刺客？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我的判断全错了？金太监派来的不是衙役军士，而是刺客？！
那物件他不要了？？？直接灭口？！
可这熊孩子干活就干活，为什么眼神中充满了怨恨？好像我杀了她父母一样？难道她是……
没等张蕃继续想下去，小女孩已凌空飞起，跃到比马头还高的位置，眨眼间一只小手掌就呼到了张蕃眼前，张蕃的内心瞬间由温馨转换为了愤怒，一种被人欺骗的愤怒。
虽然张蕃习武不勤，但【归去来掌】第一式【五柳迎客】的头三种变化已渐烂熟于胸，从三种变化中他已开始领悟“无招胜有招”的门径，因此他见对方以掌来攻，丝毫不慌，端坐在马上，运起内劲，口中默念真言【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左掌化解对方攻势，右掌全力猛拍小女孩右肩。
“梆——！！！”
张蕃感到这一掌像拍在了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上，手腕传来一阵剧痛，要不是有真气和真言双辅助，恐怕手腕已断了。
但小女孩仍被这一掌拍飞了，可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在她被拍飞的一瞬间，如猫一样敏捷地在空中转动身体，一记螺旋脚踹中张蕃胸口。
张蕃万没料到她在这个角度还能把脚伸过来，猛感到胸口像被铁锤砸中，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从马上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大街上。
小女孩虽然也被他拍飞，但在落地的一瞬间，使了一个空翻，以极漂亮潇洒的姿势蹲在了地上，然后缓缓站了起来，轻抚了两下被张蕃掌击过的肩部，像没事人一样。
她望向倒地不起的张蕃，充满怨恨的眼神中夹杂了一丝惊讶。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似乎在说：没想到你功夫不错。
张蕃挣扎着站起来，揉了揉手腕，心中默念【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立时感到痛感稍得缓解。
张蕃从未遇到过这样强悍，还这样怪异的敌人。南阳老道，罗泽南，刘锦云都远远不如这个小女孩带给他的压迫感大。
刚在马上对掌确实有些托大了，现在双脚着地，或许能够五五开。
“咳咳……”张蕃胸口一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小女孩双臂抱在胸前，似乎想等他咳嗽完再进攻。
“咳咳……你，你姓吴？”张蕃想起了第一个被他打死的吴老四。
“那你爹是道士？南阳的道士？”
看来全都不是，小女孩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仿佛张蕃提到的这两个人和她毫无关系一样。
那她到底是谁？
他强压住心中忐忑不安，调匀气息，摆了个【五柳迎客】起手式，一脸坚毅，准备好了下面的决死战。
小女孩把双臂放下，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你可算咳嗽完了。”
紧接着，她双臂举过头顶，双手缓缓地从后背……不对，好像是从三条大马尾辫中间抽出了……一件东西。
她双手紧握着那根长长的、雪亮的东西。
待张蕃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夏夜里浑身打了个寒颤。
斩马剑？！
斩马剑起源于汉代，唐代改剑为刀，称为陌刀，但同时也沿用旧称，并行不悖。
小女孩手中的这把，其形制像极了汉斩马剑与唐代陌刀的混合体，其剑柄与成人小臂长度相仿，剑身保留了汉代风格，没有微弯成刀状，剑刃长度达到了三到四尺。
这把剑唯一与斩马剑大不相同的地方在于：它的剑刃太宽了，是一般斩马剑两倍的宽度，不细看，还以为是一把加长柄的西洋阔背剑。
让张蕃震惊的不是这把阔背斩马剑的奇异形制，而是：
这样一把和她身高相仿的巨剑，她到底是怎么从屁股后头抽出来的？
刚才她吃馄饨的时候，明明背上什么也没有。
三条大马尾辫有够大，可再大也不能够藏下这么大的家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