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儒不明所以,额头向张蕃一倾,皱起眉头:“呃?”
“老大人可知道,罗泽南率兵夜围薛宅,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只听说是打家劫舍,不过老夫以为这说法荒诞得很。”
“老大人想的不错,罗泽南其实是去抓薛宅主人的,因为他手上有件物证,怀疑薛宅三女是北洪密使。老大人先别这副表情,罗泽南的这个怀疑,我总觉得与平日所见所闻不合,十分别扭。”
李宗儒听了这话,脸上才释然了些,道:“可这与罗泽南的生死有什么关系呢?”
“有,那件物证可以证明金太监与北洪密使有往来。罗泽南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抓住‘北洪密使’,再加上物证,金太监里通敌国的罪行便人证、物证俱全。”
“金思详通敌……”李宗儒淡淡说了一句,似乎并没有太意外。
“金太监似乎急于想得到那件物证,可却只有罗泽南才知道在哪儿。金太监命刘锦云夜袭罗营,是为抢证据;所谓劝降,也是为问出证据的下落。”
“原来如此。”李宗儒点点头。
“金太监已认定罗泽南百分百知道物证在哪儿,既然我见过罗泽南,他八成会怀疑我也可能知道。”
“什么?你也知道物证下落?!”李宗儒身子一颤,猛一捶大腿:“你惹祸不小!”
“老大人别急,我并不知道,罗泽南与我萍水相逢,怎么会告诉我?”
“可是……”李宗儒欲言又止。
“老大人是想说,只要被金太监疑上,没有的事也变成有了?”
李宗儒无奈点点头。
“老大人不必忧虑,如果我是金太监,面前只有一条路:先找回物证,然后灭口。”
“你都要被灭口了,这还不必忧虑?!”
“可是难就难在,这物证根本找不回来,因为那东西既不在罗泽南手上,也不在金太监手上。我只知道有人偷走了那件东西,但眼下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什么?!”李宗儒忽然感觉这件事比他想象的复杂百倍。
“可金太监并不知情,他要拿到东西,必从罗泽南或我身上下手,所以只要没拿到物证,罗泽南就不会死,我也不会。”
李宗儒微微一叹,道:“你这娃娃毕竟太年轻,你和罗泽南,都把这些公公们看得太简单了。”
张蕃笑了笑:“老大人是不是想说:金太监没我想像得简单,他不一定在乎那件物证会不会呈交给皇上?”
李宗儒愕然看了他一会儿,渐渐面上有喜色,道:“不错不错,你讲来给老夫听听这是为什么呀。”
“是。太监们没有子嗣,没有将来,只图眼前。可眼前他勾结北洪又能有什么好处呢?就算北洪吞并了我大宁,他还不是接着作太监?难不成还能封侯建国,作一代刘豫?”
“刘豫?”
张蕃立即醒悟失言,刘豫是北宋时期,金朝扶植的伪齐皇帝。这个世界大概压根就没出现过北宋,更不要说是伪齐了。
他只当作没听见,继续说:“以史为鉴,一个太监敢做这么大事,他背后一定另有主谋,很多人都可能是他背后的人:比如权臣、宗亲、甚至是……当今皇帝。”
李宗儒欣然叹道:“孺子可教也!正因为如此,有一件事才更加令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你可也想过此事?”
“老大人又在考学生了。”张蕃温和一笑,“您是不是奇怪:那件物证并不会要了金太监的命,甚至很可能连他的官职都撼动不得。那么,金太监到底为了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找那物件?”
“不错!老夫正为此惑然不解!”
“答案不复杂,三个字:灯下黑。罗泽南看过那信的内容,并没有隐藏其它要命的信息。因此学生有一个大胆揣测:能要了金太监命的根本不是信,而是信囊。信中内容固然是机密,可信囊中藏着的才是真正能要命的机密。此之谓灯下黑。”
!!!
李宗儒在震惊中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道:“若果如你推断的那样,所有事情都能说的通了,金思详对那信囊如果势在必得,你和罗泽南虽然一时不会丧命,可也是命在旦夕。老夫有一句句相赠,不知你愿不愿听?”
张蕃忙肃立,道:“学生不敢,老大人请讲。”
“青峰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你可听得明白?”
这还是辛弃疾《菩萨蛮》里的两句,但张蕃听出来,李宗儒引这句诗并没引用原意,而是断章取义想表达他自己的意思。
“老大人,您的意思是……把青峰比作武阳县,东方比作内地?让我离开武阳县去内地避避风头?”
“不错,”李宗儒道,“武阳县弹丸小城,县学更是浅洼潢潦,容不下你心中的大江河。金刚门你说不怕,江湖匪人你也说不怕,也就罢了,但朝廷你不得不怕。远走避难,不失为智者之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在大宁地界,便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除非……逃到到四夷番邦,老大人难道同意学生投奔蛮夷?”
李宗儒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把他的回答都写在了脸上,张蕃全看到眼里。
“所以,我干脆哪儿也不去,在武阳县惹的祸,就在武阳县了结。”
“你一介县学生,虽有些文学武艺,但无权无势,只靠单打独斗如何能了结这事!”李宗儒急得咳嗽了一阵。
“学生一路上已经盘算过了,我有九成胜算,请老大人宽心。”
李宗儒暗气张蕃讲大话,翻了个眼白,冷笑一声:“嗬——!”。
张蕃没有回应他的不以为然,而是抬头看了看夜幕,道:“老大人,我和您赌一局?”
“什么?和老夫赌一局?”
“明日傍晚前,如果有人上门抓捕,我就认输,立刻离开武阳县。”
“荒唐!怕是明日来人抓你时,你已经走不掉了。”
“可如若明日没人来抓捕,就算我赢。如果我赢了,得请老大人答应我一件事。”
“唉——,你如此倔强何时能改一改?……讲吧,要老夫答应你什么事?”
“请和县学打个招呼,准我不必每日在县学准时点卯,想来则来,想走则走,因为我很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准时上学了。”
在武阳县学的历史上,还从未有人享有过这样离谱的特权,按规制,这样任意妄为是要开除学籍的。先例一开,以后有官绅子弟也要求特权怎么办?
李宗儒沉默了好一会儿,却也明白这阵子张蕃要忙的事非同小可,咬了咬牙,道:“老夫答应你,但仅限一个月。”
“一个月……应该够了。”
“够不够老夫就许你这么多日子,”李宗儒眉头锁得死死的,忽想起件事,追问道:“可你落下一月功课,县学里的月试如何应对?老夫可有言在先,考试一项绝无通融的余地!”
“学生不敢有这个要求。也不必要。不敢瞒老大人,学校里的课本我早就读熟了,每日上学点卯,不过是为了拿到文凭将来考科举。”
“哦?”李宗儒大感意外,“……倒是老夫过虑了,你凡事切要小心,一月后老夫再看你能不能圆了今天说的这番大话。”
言毕,李宗儒唤过管家,命两辆马车启程。
大宁朝因为商贸发达,夜市兴旺,早就废除了前朝的夜禁制度。但由于磁州邻近边境,为防敌国细作渗透,去年起,知府命各县暂时于入夜后紧闭城门,禁绝商户。
守门的差役虽然认得李宗儒,但管家还是出示了一张“凭由”,然后才带着众人进了城。
进城过了几条街后,张蕃就要回城南的文君街,不再和李宗儒、赵欢赵喜兄弟顺路了。
辞别了李宗儒、赵氏兄弟,他一人一骑走在了孤零零的街道上。
不知不觉走上了正阳街,再走两条大街,就能到“家”了,虽然薛家宅院并不是他自己的,可张蕃心里总觉得:自从来到这个异常世界后,那间院子是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
那院子里有两位小姐姐照顾自己的饮食,有事吵吵架,无事斗斗嘴,每和晴雯吵红脸,袭人总能几句温言细语调解纷争。这样的日子很平淡,却真的让他感到从所未有的安心,有的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贾宝玉有几分相似,只是没人家那么大的排场罢了。
一面想着回去怎么给袭人汇报任务,一面嘴角含笑,不知不觉地双脚轻夹马肚,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思,脚下四蹄也加快了些。
快到正阳街口时,张蕃忽然拉了拉缰绳,放缓了速度,他感到不对劲。
正阳街街口拐角处,还支着一个夜食摊子,在街边灯笼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孤零零的,摊子上只有一名食客还趴在小桌子上埋头大吃。
这个小摊刚刚老远就瞧见了,但当时归心似箭并未细想,快接近时才意识到怪异。
自己太习惯以前世界的夜市了,以至于忘了磁州当下还有夜禁一事。
县城已禁夜,除了当官的,谁家老百姓这时候还能出得来?
更可怪的是:没看到摊主,只看到一名食客,那食客个头不高,脑袋小身子大,总感觉有点不协调,小脑袋上还扣着一个斗笠。
张蕃从摊位旁缓缓经过,边走边小心谨慎地观察。
摊子边上立着一个幡,幡上画着一对儿馄饨,幡旁一个火炉上架着一只木桶,木桶盖子边缘冒着丝丝热气。
那食客仍埋着头大吃,手边还有不知多少空碗叠得像座高塔似的。
张蕃不禁心想:好大的饭量,不会全是他一个人吃完的吧?
走过摊位十余步后,张蕃刚把头转回来继续赶路,忽听到身后一声脆响——“铛啷”,是空碗叠在那座高塔上的声响。
他不禁好奇地一回头,却发现那食客此时也把脸转了过来,斗笠下两只乌黑的眼睛正定定地瞅着他。
这食客怎么长得好……好……可爱???不是,是长得好奇怪,不是不是,确是长得有一点点的可爱……
这到底怎么回事?张蕃愣住了,这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者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