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磁州,武阳县郊外的官道上。
苏瑶把脑袋伸出厢车窗外,落在后方的那两辆马车越来越小,快要望不到了。
只有刘统领派出的八骑护送在自己这一辆马车周遭。
“小姐,都快到城门了,这李老头儿却说要休息,叫咱们先走?这不明摆着是要支开咱们嘛?”阿珠有点不高兴。
苏瑶把头缩了回来:“他大概和张蕃有私底话说,你不要放心上。”
“小姐大度,我可不能。亏咱们借献舞之名来为他说情,没承想人家根本不领情,居然还敢私访罗泽南,硬把自己往死里整,真是枉费了小……”
“阿珠!”苏瑶的语气突然生硬了起来,“回去后,你去嬷嬷那儿自领十下戒尺!”
阿珠缩了缩脑袋,沉默了一会。
“小姐……”
“嗯?”
“这两天闹下来,我觉得,此人吉人自有天相,似乎并不需要小姐冒如此奇险帮他,不如……”
“阿珠,你别说了。”苏瑶闭上了眼睛。
“可是,小……”
“我不想听。再说一句,你回去多领十戒尺。”
……
张蕃见苏瑶的马车渐行得远了,小心掀起赵家马车往里看了看,赵欢、赵喜两兄弟早已睡着,车厢小,两个小家伙七扭八歪地交叠在一起,赵喜嘴角还挂着一条哈喇子,仿佛随时会滴到赵欢脸上。
他走到李宗儒马车前,鞠躬行了一礼,心里直犯难,估摸这位老先生是要他细细交待刚在军营中发生的事情。
李宗儒见他来了,先是屏退从人,喝了一口茶漱口,绵绵叹诵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张蕃在诗词上并不见长,但这一句很有名,原是南宋辛弃疾《菩萨蛮》里的一句。意思是:想远望京师,却被无数重山阻隔。
但张蕃不明白李宗儒这是在感叹自己年事已高报国无门?还是说北方故土难收?
他一时不明白李宗儒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来。
李宗儒盖上茶碗,叹道:“看来,万岁军不久即将被清洗净尽,边境没有了这支强兵劲旅,磁州能不能保得住,都很难料了。”
张蕃对大宁朝没有什么感情,也体会不到李宗儒的家国情怀,只点了点头。
“张蕃,你如今惹下大祸,武阳县怕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张蕃万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话题,问道:“学政大人,此话怎讲?”
“你夜探罗泽南,老夫不知道你和他之间说了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是老夫敢断定,你已惹上了那太监金思详。此人心胸狭窄,残忍猜忌,必然怀疑你与万岁军有染,听说此人已是磁州镇守太监,实为磁州边军、禁军的监军,甚至还作了驻磁州万岁军的挂名统帅。只要你人在磁州,他总能找到你。”
“学生不怕。”张蕃心底涌起一股感动,但他从关押罗泽南的大帐出来时,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局,“区区一个太监,还不定是谁找谁的麻烦呢。”
张蕃心想我都跟神、魔打上交道了,还能怕你一个太监?何况是一个勾结敌国的太监!
李宗儒眼皮一跳,不明白这个好学生为何这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是谁给他的勇气?
他哪里知道,张蕃在刚才一个半时辰的时间里,都骑在马背上做白日梦,他在神境中已经度过了十八个时辰,除了修习【归去来掌】外,都在练习使用【飞去来】,已经更加得心应手,有了这对儿魔物,两三百寻常军士还不等靠近就会被打成网眼儿袜。
李宗儒重新回到自己的思路上,道:“老夫不知刘统领的师父是怎么被你说死的,问了想必你也不会答?”
“请老大人恕罪,学生实在……有难言之隐。”张蕃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他知道李宗儒见不得别人说些怪力乱神。
“嗯,”李宗儒料到了是这个回答,“金刚门弟子遍布我大宁军中,老夫就想问你一句:今夜得罪了金刚门,你也不怕?”
张蕃快速把自己冒充如日尊者亲传弟子的过程复盘一遍,还是觉得,王宗信的尸体和今晚对经的结果很快就会被送到金刚门。
自己是李仲侣的七师弟这个谎言,应该还能蒙混一阵子,在此期间,金刚门弟子只会像刘锦云一样,见了自己绕道走。
除非如日尊者亲自来找上门拆穿西洋镜,其它弟子见了王宗信对经后那番诡异的死法,谁还敢来挑战?既无回报,风险又高的事,傻子才干。
“回老师,学生也不怕。”
“哦?”李宗儒发现张蕃不像是在说赌气话,似乎真的有仗恃一般,“那么城西八兰街幽巷中那具老道的尸体呢?”
张蕃身躯一震,愕然抬起头。
李学政怎么知道南阳老道的死与我有关?
李宗儒从张蕃脸上已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温和笑道:“果然是你这娃娃做下的好事。起初老夫还不敢相信,今天老夫信矣!”
张蕃不想对李宗儒撒谎,道:“不敢瞒老大人,学生击杀那老道,只是为了自卫。没想到这件事还被老大人发现了……”
“不是我发现的,是黄县尉。”
“黄伯达???不会吧?”张蕃很是意外。
“你这娃娃呀,老夫看得出来,你一直瞧不上黄县尉。此人虽是官场老泥鳅,毕竟是刑案老吏,你在他的地界犯案,如何瞒得过他?”
“怪了,学生为隐藏身份,并没有用飞石,也没有任何痕迹留下。他是怎么查出来的?”
“说来不难,”李宗儒见终于有件事让他主动请教,脸上微露笑意,“他先查到那老道原来是号为‘南阳道人’的匪类,再查此人关系,发现他有五个师弟,唤作‘南阳五义’,巧的是‘南阳五义’来到武阳县当天就消失了,紧接着南阳道人就来到了武阳县。黄县尉一眼就判断出这两件事的关系:南阳道人只可能是寻他那五个师弟来了。”
李宗儒笑着问张蕃:“那么问题来了,南阳五义怎么不见了呢?”
张蕃身上一哆嗦,没吭声。
李宗儒继续道:“武阳县能藏人的地方不多,黄县尉只花了七天时间就找到了其中四人,他们躺在一座荒宅中,尸体开始腐烂,但仵作仍轻易就验出:其中几人是被人从远处扔石头砸死的。”
“于是,黄县尉立刻就想到了你。再一查访,吓了一跳,原来你在搬到城南文君街之前,恰恰就住在这座荒宅后门的门房里。这不就对上了么?南阳道人是来找你寻仇的。”
张蕃听后悚然,他对侦辑破案一窍不通,原以为天衣无缝的事,没想到竟然漏洞百出。
他这才想起黄伯达那天对自己说了句“你做的好大事”,原来背后真有深意。
这黄伯达虽然是小人,可在侦辑上算得上是个人才呀。
李宗儒道:“由于你已是县学生,黄县尉先告知老夫后才禀明县尊大人,请求是否彻查。县尊大怒,本要下令彻查此案,老夫极陈你才华出众,必将大有用于国。县尊犹豫再三时,恰好燕馆苏姑娘也在县尊面前提起你,于是县尊就便请你参与了那天的宴席,其实是要亲眼看一看你的为人。”
“然后县尊一见我就惊为天人,就把我放过了?”张蕃嘻笑道。
李宗儒一拍大腿,笑道:“哪儿有那么简单!县尊给你的评价是‘狂童’,不过未来或者可期也。正当县尊犹豫的时候,赵欢、赵喜不知从哪儿拿到了你的案件卷宗,在要紧处画了无数个乌龟,县尊见他两个宝贝儿子也是这般回护你,啼笑皆非,只好作罢。”
“赵欢、赵喜?他俩怎么会知道公文在哪儿?不会是……学政大人告诉他俩的吧?”
“哈哈……”李宗儒仰天大笑,并不回答。
张蕃心头一热,双膝跪地,对着李宗儒稽首肃拜,道:“感谢老大人袒护,学生惭愧。”
“起来吧。”李宗儒长叹了一声,“我老了,没用了。大宁国危机四伏,我能为国家作育一个人才是一个人才,将来你要能为国效力,老夫死也安心了。”
张蕃感叹这老人的家国情怀已经达到这样的高度,虽然他自己对大宁国没有感情,但还是一拜到底,就当是回应了。
“论武人,罗泽南也是个人才,可惜啊,老夫在宴席间差人打探了下,听说那罗泽南明日正午就要处决了。”
“学政大人,罗泽南明日死不了。”张蕃站起身,目光炯炯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