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蕃没言语,先和袭人对视了一会儿。
见她眼睛没往自己额头上瞅,这才敢断定自己的猜想是对的,连袭人也看不到那副自画相。以袭人的性情,是绝不会作弄人的。
袭人见他只盯着自己的眼睛半天不说话,忍不住“噗嗤”笑道:“你这是要闹哪一出?”
“对了,袭人姐姐,你交给我的任务我……”
袭人抿嘴一笑,摆摆手道:“别和我说,那可不是我给公子派的任务,先进来吧。”
“随我来。”一身蓝碎花罗裙的袭人轻盈地推开门,她没领张蕃向桃林去,却拐上了一条从未踏过的石径,再穿过一条游廊,就见游廊尽头是一座亭子,亭内一张桌案两张椅子,一身白裙的薛宝叉坐在案后的椅子上沏茶。
她依然戴着那像头套一样的面纱,似乎总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袭人站住了,叫张蕃自己过去,冲他浅浅地温和一笑,转身翩然离去。
张蕃走到跟前在椅子上坐下,举起面前的小茶杯呡了一口,发觉不烫嘴,于是仰头就干了。
薛宝叉露出的双眼闪过一丝诧异,似是没见过这饮牛饮骡样的品茶法,不禁让她想起书中的一个人物来,她不觉怔了一怔。
张蕃咳嗽了一声,道:“薛大小姐,是你叫袭人给我写信的吧?”
薛宝叉无言地点了点头,提起茶壶又给他续了一杯。
张蕃便把重返军营后的情形仔细讲给她听,只略过了【飞去来】和唬人的“大力金刚掌”一节。
薛宝叉刚听时还埋着头,听着听着就把头抬起来了,眼中大有不解之色,道:“我也听说过那卷魔经,听你这么说,竟然不是如日尊者亲撰,而是上古著作?你说你家祖传的旧书中也收录有此经,那《金玉缘》全本也在你所说的那本旧书里?”
张蕃感觉有点怪不适应的,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这是薛宝叉对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不错。”
“此书有多厚?”薛宝叉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眯成一道缝。
“有……”张蕃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谎言出了BUG,哪儿有一本书能收下这么多著作的,沉思片刻,补充道:“其实是一套书,并非一本。总共有这么厚……”
张蕃右掌朝下,平放在自己肚子前方,意思是说垒起来到我肚子这么高。
薛宝叉的眼睛睁大了,闪亮闪亮的,她犹豫片刻,呢喃道:“那么那些书……”
“唉!”张蕃一脸痛惜,把拳头磕在桌子上,“一把火都烧没了。旧书店老板破产,也和小姨子跑了……”
薛宝叉两眼中的光消失了,重新眯成一道缝,冷冷道:“上回你说的是书丢了,老板死了……”
“是吗???”张蕃身躯一震,慌举起茶杯,一面假装观赏茶汤色泽,一面急忙回忆,最后仰头把茶干了,迷惘地呢喃道:“……我还说过这个??”
“算了,此事我原本也不便问。”薛宝叉又给他添了一杯茶。
“我告诉你了这一堆事情,薛大小姐是不是也该告诉我点事了?”张蕃举起茶杯又是仰头一饮而尽,看得薛宝叉两个眼珠跟着一上一下。
“你问吧。”薛宝叉放下茶壶,端坐在椅上,似乎早有准备。
“桃林里的是迷魂阵还是幻术?”
薛宝叉的眼神微动,沉默片刻后才答道:“是幻术,我的修为太浅,尚不能驾驭迷魂阵,水榭、小溪,都只不过是幻象。”
“那人呢?晴雯怎么会在水榭前?”
“在你眼中水榭前站的是晴雯,在罗泽南眼中水榭前站的便是另一人。你既知袭人在园外等候,自然只能想得到晴雯了。施幻术只是下一道引子,其余的还需中幻者自己想象补足。”
张蕃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失声道:“我有点明白了,是不是因为我从没见过你的真面目,没法想象你长什么样,所以在我经历的幻象中,你才是一直躲在水榭中的?”
薛宝叉眼神一怔,似乎没料到他能这么快就举一反三,半刻后才回答道:“是。”
“那我的幻象中出现的其它人呢?不是薛家宅院的人。”
“自然是你有所思,那人才会出现。”
张蕃呆坐了一会没说话,心里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思”起小姬姑娘来,看来她拖欠自己九百两的事情给自己造成的心理阴影不小。
薛宝叉见他发呆,道:“幻术并不稀奇,需趁人不备,还需以媒介为声色诱人五官方能奏效。”
这句话把张蕃从呆滞中拉了回来,他顺口嗫嚅道:“声色……花香?”
“是,桃花园内的桃花便是媒介。”
他紧紧抿了抿嘴,想把那九百两从念想中彻底赶出去,道:“这件事我现在清楚了。我刚刚把军营里发生的事如实相告,也希望薛大小姐能坦诚相待,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懂得幻术,还有能治创伤的奇药?”
薛宝叉并未回答,手伸向腰后,缓缓取出一卷锦缎,将它展开,露出里面一件东西来。
那件东西银光闪闪,一头尖一头扁,很像一支“笔”。
正是昨晚从巨剑萝莉手中冷不防抢来的“作案工具”。
薛宝叉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道:“我已坦诚答了你一件事,现在该你坦诚答我另一件事。”
张蕃一看到这支“笔”就想起了那对儿悲伤和怅恨的眼眸,皱着眉点了点头。
薛宝叉双目如炬,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此物的?切莫回避撒谎,此事非同小可。”
张蕃一愣,好奇地看了一眼这支疑似“笔”的东西,又看了一眼薛宝叉。
薛宝叉冷冷望了他一眼,一手拿起了茶壶,要给他再续一杯。
他快速复盘了下昨晚的奇怪遭遇,一时不知该如何讲起。
“你可能不信,昨晚回来的时候,我请一个十一、二岁的熊孩子吃饭,然后她就和我打了一架……”
薛宝叉听完这句话,冷冷瞅了他一眼,慢慢把茶壶又放了回去。
张蕃讪道;“我刚说了,你不会信的。”他自己拎起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然后把昨晚的遭遇完整讲了一遍。
但隐去了【飞去来】,只讲自己如何用一双肉掌与那小孩火拼,那小孩又如何上窜下跳,如何剑劈酒楼,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恍惚觉得离谱得像是在胡编乱造。
可薛宝叉竟不动声色听完,丝毫没有打断他。
“我讲完了,信不信由你吧。”张蕃又干了一口茶,然后自拎茶壶续了一杯。
自从和周乙在路边茶摊喝过大碗茶后,他觉得茶成了最解渴的东西,闷头喝茶也能缓解尴尬,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位头套姑娘他都感觉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我信。”薛宝叉淡然道,“可有一件说不通,你又撒谎。”
“哪件事说不通?什么叫‘又’撒谎?”张蕃紧张地摸了摸茶壶把儿,这一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薛宝叉的眼睛。
薛宝叉道:“你方才说:你趁她一时不备空手夺白刃,抢下这件兵器后匆忙逃走。这便是撒谎,她既有一剑开山的神通,你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如何能令她‘一时不备’?”
“有道理……这个细节你容我回想下…”张蕃紧紧捏住壶把手。
见张蕃显是打算现编,薛宝叉缓缓站了起来,道:“不必回想了,容我一猜。想必是制服你后,她用这支乌麟笔要写些什么,或许是写信通知她的主人,这便是她的‘一时不备’。”
“乌麟……笔?这真是一支笔?”张蕃脸色大变。
他强忍着才没伸手去摸额头。
这名字听上去就乌漆嘛黑的,那画出来的东西还能擦得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