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忘川海。
那是一片连时间都凝滞的死域。海水漆黑如墨,不见波澜,却暗藏吞噬万物的漩涡;天空无日无月,唯有无数残魂化作的灰雾盘旋不散,低语着前世遗憾。传说中,彼岸花开于生死交界之处,一开即千年,花落则轮回断绝。
焚渊使立于一艘破旧木舟之上,舟身刻满古老符文,正缓缓驶入这片禁忌之海。陆夜抱着昏迷的秦清璃坐在船尾,陆霄与简清风分列两侧,神情紧绷。他们身后,是自金鳌岛一路追随而来的澹台氏三十六精锐,皆披战甲、执灵兵,却在这阴寒之气下瑟瑟发抖。
“别看那些雾。”焚渊使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雷,“那是‘悔念’所化,若被勾动心魔,轻则神志失常,重则当场自戕。”
话音未落,一名年轻弟子猛然抬头,双目泛白,口中喃喃:“娘……我回来了……我不是故意烧了房子的……”随即抽出长剑,横颈自刎!
鲜血溅在船板上,瞬间被黑水吸尽,连痕迹都不曾留下。
“闭目守神!”焚渊使厉喝,眉心山河印记骤然燃烧,一道赤焰扫过全船,众人这才惊醒过来,冷汗涔涔。
陆夜紧紧抱住秦清璃,感受到她体内六大化身的气息仍在缓慢融合,如同六条狂龙在经脉中冲撞。她的体温时高时低,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说:“再撑一会儿,我们就快到了。”
焚渊使望着远处海心,沉声道:“彼岸花只开于‘断命礁’,那是忘川海唯一露出水面的地方。但要抵达那里,必须穿过‘千魂锁链’与‘虚妄之桥’??前者是历代堕落仙人的残骸所化,后者则是人心执念凝成的幻境之路。”
“也就是说,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陆霄冷笑一声,“我还以为刚才那一路上的追杀已经够多了。”
确实如此。
自离开灵苍界那一刻起,异象便接连不断。
先是巡天司派出的“溯命镜影”潜入梦境,试图篡改陆夜记忆,让他误以为秦清璃早已死去多年;后有织梦阁布下的“七情劫阵”,以幻象重现童年片段,诱使他松开怀抱中的少女;更有斩厄军三大先锋悄然尾随,在虚空设伏三次,皆被陆霄以戊土真元硬生生轰碎空间通道,逼退敌手。
但他们都知道,这些不过是前哨战。
真正的杀局,必在幽冥深处。
木舟前行百里,前方终于出现一条横跨黑海的桥梁??它由无数白骨堆砌而成,形似虹桥,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桥面飘荡着层层迷雾,隐约可见人影晃动,或哭或笑,或怒或悲。
“虚妄之桥。”焚渊使道,“此桥不通实地,只连人心。你们将看到自己最深的恐惧、最痛的悔恨、最不敢面对的真相。若无法坚守本心,便会永远困于桥中,成为新的执念养料。”
陆夜站起身,将秦清璃轻轻放在船中央,盖上一件外袍。
“我去。”
“不行!”陆霄一把拦住他,“你是主命之人,若你迷失,一切皆休!让我来!”
“哥。”陆夜看着他,眼神平静,“你说爷爷失踪与此事有关。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在等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陆霄一怔。
“从小时候起,每次我练功受伤,爷爷都会悄悄来看我,摸着我的头说:‘这孩子,像极了当年那个人。’”陆夜苦笑,“现在想来,他指的根本不是你,对吧?”
陆霄沉默良久,终是缓缓松手。
“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回头。”他说,“一旦回头,你就不再是自己了。”
陆夜点头,迈步踏上虚妄之桥。
刹那间,天地翻转。
他站在一片荒芜的平原上,天空血红,大地龟裂。远处,一座熟悉的村庄正在燃烧??那是他出生的陆家村。可这一次,他看见的不是战乱,而是一场献祭仪式。
上百村民跪伏在地,中间高台上,年幼的他自己被铁链锁住,胸口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流入一只青铜鼎中。而主持仪式的,赫然是陆伯崖!
“以血脉为引,唤醒飞升之门!”老者高声吟诵,“只要献祭至亲之子,便可重开天路!”
“爷爷……?”少年陆夜嘶吼,“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生来就是钥匙。”陆伯崖转过身,眼中竟无半分慈爱,“你的命格,与守剑人完全契合。今日借你之血,明日万仙来朝!”
画面骤变。
他又看见十年后的自己,手持染血长剑,站在尸山血海之中。秦清璃倒在脚下,双眼空洞,唇角挂着一丝笑意:“你说过要娶我的……可你杀了我。”
“不!!”陆夜怒吼,想要冲过去,却被无形之力禁锢。
接着,他看到秦清璃复活,身穿青冥道域赐予的仙袍,冷冷俯视着他:“你不过是个凡人,凭什么妄图逆天改命?真正的宿命早已注定??我是属于元三艮的,而你,只是我归来路上的一粒尘埃。”
“放屁!”陆夜双目充血,“我不信这些!清璃不会这么说!这是假的!全是幻象!”
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他清醒几分。可就在此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阿夜……救我……”
是他最熟悉的声音。
秦清璃站在桥的尽头,衣衫破碎,浑身是伤,泪流满面地向他伸出手:“带我走好不好?我不想变成别人……我想做你的妻子……求你……”
陆夜脚步一顿,心如刀绞。
他知道这是陷阱。
可……万一呢?
万一她真的在受苦?
万一她真的需要他?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
就在即将触碰到她指尖的瞬间,胸前玉佩残片突然发烫??那是秦清璃玉佩炸裂后留下的最后一块碎片,一直贴身佩戴。
一股灼热直透灵魂,他猛然惊醒。
眼前少女身形扭曲,化作灰袍人模样,嘴角咧开至耳根:“好险,差点就被你破了幻境。”
“你?!”陆夜怒极,掌心凝聚庚金真元,一拳轰出!
灰袍人轻笑一声,身影消散:“年轻人,你以为只有我在骗你吗?你哥哥、焚渊使、甚至你自己……都在欺骗你。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场骗局。”
陆夜喘息着,站在原地,汗水浸透衣衫。
他知道,自己险些沦陷。
但他也明白了一件事??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命运本身。
“我不在乎真假。”他低声说,“哪怕全世界都在骗我,只要我对她的感情是真的,就够了。”
他转身,大步走回木舟。
众人见他归来,皆松了一口气。焚渊使微微颔首:“你过了。”
“接下来呢?”陆夜问。
“千魂锁链。”焚渊使指向远方。
只见海面上,一条巨大无比的铁链横贯东西,其上缠绕着数不清的残魂,每一个都面目狰狞,发出凄厉哀嚎。铁链接近木舟的一端,竟连接着一艘沉没的战舰??正是当年陆父战死时乘坐的“破军号”。
“父亲……?”陆霄脸色骤变。
“小心。”焚渊使沉声道,“这些不是普通亡魂,而是被斩厄军用秘法炼制的‘怨傀’,专门针对血脉相连者发动攻击。”
话音未落,铁链震动,上百怨傀腾空而起,齐齐扑向陆霄与陆夜兄弟。
陆霄怒吼一声,双手结印,戊土真元化作巨盾挡在前方。然而这些怨傀并非实体,竟能穿透防御,直接冲击神魂!
“啊??!”陆霄抱头惨叫,脑海中浮现出父亲临终前的画面:血染战袍,手持断枪,对他嘶吼:“快走!别回来!这一切都是阴谋!陆家不能有后代活到二十岁!!”
与此同时,陆夜也被三个孩童模样的怨傀缠上。它们面容模糊,却齐声喊着:“哥哥……救救我们……你说过要保护我们的……可你一个人逃走了……”
陆夜浑身颤抖。
那是他从未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七岁那年,陆家村遭劫,他原本有两个妹妹。可在逃亡途中,为了引开追兵,他听从爷爷命令,独自躲进山洞。等战火平息,两个妹妹早已尸骨无存。
“对不起……对不起……”他跪倒在地,泪水滑落。
“你没有资格哭!”其中一个“妹妹”尖笑,“你抛弃了我们,现在又要为了别的女人去送死?!”
就在此时,怀中秦清璃忽然轻颤了一下。
一道微弱却温暖的气息扩散开来,如同春风拂过冰原。
六个化身虽已融入她体内,但她残存的意识仍在守护着他。
陆夜猛地抬头,咬破手指,在空中画出一道血符:“以我之名,立誓于心??此生不负一人,不弃一诺!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血符燃起,化作一道光幕,将所有怨傀尽数震退。
“我不是为了逃避过去而活着。”他缓缓站起,目光如剑,“我是为了守护未来。”
焚渊使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很好,你已具备承载‘守剑人’意志的资格。”
木舟继续前行,穿过千魂锁链,终于抵达断命礁。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礁石,方圆不过十丈,上面寸草不生,唯有一株通体雪白的花朵静静绽放??花瓣如丝绢般柔滑,花蕊中心跳动着一颗赤红如心的光点,仿佛拥有生命。
彼岸花,开了。
“就是它。”焚渊使神色凝重,“采花之时,需以至亲之血浇灌根部,再以至爱之泪滴落花心,方能摘取完整形态。否则,花毁人亡。”
陆夜毫不犹豫割开手腕,鲜血滴落礁石缝隙。刹那间,整座断命礁剧烈震动,地下传来阵阵咆哮。
“不好!”焚渊使变色,“忘了告诉你??彼岸花乃守剑人之心所化,千年孕育一开,自然有护花之灵!”
话音未落,黑海炸裂!
一头庞然巨物破水而出??它形似蛟龙,却生九首,每一颗头颅都长着不同面孔:有的像陆伯崖,有的像秦无伤,有的甚至酷似陆夜自己!周身缠绕着锁链般的黑色符文,正是青冥道域封印之术!
“第九狱守花妖!”焚渊使怒吼,“元三艮早在此布下禁制!快退!”
“来不及了。”陆夜盯着那朵花,眼神坚定,“清璃撑不到第七日了。”
他纵身跃下木舟,踏浪而行,直冲断命礁。
九首妖物齐声嘶吼,九道毁灭性能量轰然砸落。陆霄怒吼着施展戊土真元结成屏障,却被一击震飞数十丈;简清风祭出家族至宝“万象罗盘”,却被其中一颗头颅一口吞下!
唯有陆夜,在漫天毁灭中奔跑。
他左肩被撕去一块肉,右腿骨折,鲜血染红礁石。但他依旧没有停下。
一步。
两步。
三步。
当他终于站在彼岸花前时,已是遍体鳞伤。
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摸花瓣,低声说:“清璃,等我。”
然后,他落下最后一滴泪。
泪珠滑落花心,与血交融,瞬间爆发出万丈光芒!
彼岸花缓缓闭合,又再度盛开??这一次,花色由白转红,宛如燃烧的火焰,整株花化作一枚晶莹剔透的丹药,悬浮空中。
“续命丹……成了。”焚渊使喃喃道。
可就在此时,九首妖物发出最后一声悲鸣,九颗头颅同时爆炸,化作滔天黑雾,凝聚成一道人影??
正是灰袍人。
“精彩。”他拍手笑道,“你们果然拿到了丹药。可惜……它救不了她。”
“你到底是谁?”陆夜强撑身体,冷冷盯着他。
灰袍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苍老却熟悉的面孔??赫然是陆伯崖!
“爷爷?!”陆夜如遭雷击。
“不错。”老者叹息,“我就是陆伯崖。也是当年,亲手将守剑人推下天门的人。”
全场死寂。
“二十年前,我助守剑人叛出青冥,封锁飞升路,为的就是阻止元三艮掌控三千世界。”陆伯崖缓缓说道,“但我错了。真正的灾难,不是飞升,而是复活。”
他指向秦清璃:“她体内的六大化身,其实是六道封印。每融合一道,就会唤醒一部分守剑人的记忆,同时也削弱她自身的存在。等到七道齐聚,她的意识将彻底湮灭,只剩下守剑人的灵魂占据这具躯壳。”
“所以……你要阻止这一切?”陆夜声音沙哑。
“不。”陆伯崖摇头,“我要终结她。”
“你说什么?!”
“只有杀死现在的秦清璃,才能让守剑人无法归位。”老人眼中含泪,“我知道她是无辜的,可若让她活下去,等待这个世界的,将是比万年囚禁更可怕的浩劫??因为守剑人,并非英雄,而是疯子。”
“他为何疯狂?”焚渊使忽然问。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真相。”陆伯崖望向幽冥深处,“所谓飞升之路,根本不是通往更高境界的阶梯,而是元三艮用来收割众生大道的工具。每一个成功飞升者,最终都会被炼成‘道基’,滋养他的永生。而守剑人,曾是第一个觉醒的人。”
“所以他反抗?”
“所以他背叛。”陆伯崖点头,“但他失败了。元三艮将他肢解,分散七魄于三千浊世,只留一缕残念转生为容器。而秦清璃,正是那个容器。”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拿到续命丹?”陆夜握紧拳头。
“因为……我也动摇了。”老人苦笑,“当我看到她为你们流泪,为你们战斗,为你们说出‘我是我自己’的时候……我开始怀疑,或许人性的力量,真能超越命运。”
他伸出手:“把丹药给我。我可以保她七日不死,足够你们做出选择??是让她活着,还是让她死去。”
陆夜后退一步,将丹药紧紧攥在掌心。
“我不会让你杀她。”他一字一句道,“也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的未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陆伯崖问。
陆夜抬头,望向茫茫黑海,声音轻却坚定:
“我要找到真正的彼岸花??不是这朵心所化的虚影,而是最初那朵,生长在守剑人坟前的花。只有在那里,才能解开所有因果,让她真正自由。”
焚渊使忽然笑了:“你知道那地方在哪吗?”
“不知道。”陆夜坦然,“但我知道,只要我不停寻找,总有一天会走到终点。”
陆伯崖久久注视着他,终于长叹一声:“你和你父亲一样傻,也一样……让人敬佩。”
他转身,身影渐渐淡去:“记住,七日后,若她未服丹,魂魄将自行离体。到时候,谁都救不了她。”
风吹过,只剩下一枚青铜令牌,静静落在礁石上??正是当年陆伯崖留下的那枚,正面刻着“彼岸花开”,背面多出一行小字:
**“灯在人在,灯灭道消。”**
陆夜拾起令牌,握紧丹药,望向远方。
黑夜依旧深沉。
但在某一处未知之地,一朵真正的彼岸花,正在悄然孕育。
而在青冥道域归墟殿中,黑袍老者猛然睁开双眼。
“他拿到了续命丹。”他低语,“但逃不过第七日的劫。”
他抬手掐算天机,眉头却忽然一皱。
“奇怪……命运之线出现了断裂……是谁?”
他猛地看向星图,只见灵苍界那颗星辰旁,竟多出了一道陌生的轨迹??细若游丝,却坚韧不折,仿佛一根针,刺穿了整个宿命之网。
“那个少年……竟然开始斩断因果了?”
老者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有意思。那就让我看看,你能走多远。”
钟声再响,万仙俯首。
杀机,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