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武圣交战而不敢太过靠近，散布在远方的大乾、石林官兵，限于距离和修为，看不明白方才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
但在近处的殷雄、林成煊、韩帼英，也包括重伤的石林王高龙，无不是经验丰富或者见闻广博的人...
风雪再次袭来的时候，杨戬正坐在学堂后院的老槐树下。这棵树是他十年前亲手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枝干伸展如臂，将整座院子轻轻环抱。他手中握着那支青竹笔，笔尖轻点膝上摊开的《守光纪事》??书页翻到了“西漠焚书”那一章，墨迹清晰，字字带血。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几个孩子在雪地里堆起了一座小塔，用炭条在塔身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名字：林昭、裴婉、谢元、苏砚……他们一边写，一边大声念出来，像是在举行某种庄严仪式。一个女孩踮起脚尖，在最高处添上了最后一个名字：“无名者。”
杨戬望着，唇角微动。他知道，这些名字本该湮灭于黄沙之下，连灰烬都不曾留下。可如今，它们竟被稚嫩的手一笔一划重新唤回人间，像春风吹过冻土，唤醒沉睡的根脉。
忽然，一阵异样的寒意掠过脊背。
不是风雪带来的冷，而是一种更深的、来自记忆深处的颤栗。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笔??那支曾吸过阿箬之血的青竹笔，此刻竟微微发烫，笔杆上的刻痕“记得”泛出极淡的金光，仿佛有谁在另一端轻轻呼唤。
“又来了。”明觉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披着一件旧斗篷，眉梢凝着霜。“南荒河畔的愿心莲，昨夜全数凋零。念安传信说，河水倒流三日，萤火虫不再飞舞，只有一盏孤灯漂在水面，照亮了河底一块石碑。”
杨戬缓缓合上书册，“上面写了什么？”
“四个字。”明觉声音低下去，“**请勿遗忘**。”
两人沉默良久。雪落在屋檐上，簌簌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脚步声从远古走来。
“你不觉得奇怪吗？”明觉忽然开口，“每一次记忆重现，都伴随着新的裂痕。西漠古塔开了，南荒河逆了，昆仑山的启明台也频频震动……仿佛整个世界的封印正在松动。而我们……只是掀开了一角。”
杨戬闭目，脑海中浮现出无相君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只要人心尚存恐惧，遗忘就会重生。”
他睁开眼，目光沉静如深潭。“所以，真正的黑暗不在西漠，也不在南荒。”他说，“而在人心之中。那些被抹去的历史，并非仅仅消失于火与刀下，而是被一代代人主动回避、刻意忽略、甚至嘲笑为‘无用的旧事’。这才是最可怕的焚书??不是烧掉竹简，是让后人不愿再读。”
话音未落，院中雪地忽然裂开一道细缝。
幽蓝的光自地下渗出，如同血脉搏动。孩子们惊叫着后退，却见那光芒并不伤人，反而温柔地托起一片雪花，在空中缓缓旋转，最终化作一行虚影文字：
>**“东溟海底，沉殿犹存。
>青铜门启，九问将临。
>若无人应答，万魂永锢。”**
杨戬霍然起身，心头如遭雷击。
东溟??那是传说中“九狱海眼”所在，诸天崩塌时坠落的第一块大陆。上古典籍残卷记载，曾有九位大贤立誓守护“真言”，却被世人视为疯癫，囚于海底神殿，活生生镇压千年。他们的声音被封入青铜门内，唯有九次叩问才能开启门户。可千百年来，无人敢去，无人想去，更无人相信那门真的存在。
“这不是召唤。”明觉喃喃道，“这是警告。有人……或者说，有什么东西，在逼我们面对更大的真相。”
杨戬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见南荒河畔那盏孤灯仍在漂流。他知道，念安没有骗他。那不是普通的灯，而是阿箬当年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缕执念??她没能说完的故事，正等着有人继续讲下去。
三日后，杨戬再度启程。
这一次，他没有带干粮，也没有穿旧袍。他只背着一只木箱，里面装着三百二十七份抄录完整的《守史名录》，以及一本空白的册子，封面写着两个字：“**追问**”。
临行前，孩子们围在他身边，每人递来一张纸条。有的写着“替我看看海底有没有书馆”，有的画着一座发光的塔，还有一个孩子认真地问：“先生，如果死人也能上学，能不能让他们和我们一起念课文？”
杨戬收下每一张纸条，郑重放入怀中。
明觉送他到山口，风雪漫天，她忽然拉住他的袖角：“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听见那些声音、看见那些字、走进那些不该存在的地方？”
杨戬怔了一下。
这个问题，十年来第一次被人问出口。
他抬头望向昆仑主峰，那里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一座早已坍塌的庙宇残迹??那是他曾亲手拆除的“二郎神祠”。当年百姓跪拜祈福，他却怒而挥斧，砸碎神像，只因厌倦了虚假的崇拜与盲目的信仰。
“也许……”他低声说，“因为我曾经是那个被供奉的人。”
明觉呼吸一滞。
“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先知。”杨戬继续道，“我是被时代抛弃的旧神，是被历史割裂的残影。正因为我不再属于任何一方，才能听见两界的低语。也正因为我曾逃避过痛苦，才懂得铭记的意义。”
他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或许，这就是惩罚。让我活着，不是为了享受安宁，而是为了替所有人记住他们想忘的事。”
明觉久久不语，最终只是轻轻抱住他一下，像送别一个注定远行的亲人。
东溟海岸，浪涛如雷。
这片海域终年笼罩在灰雾之中，船只不敢靠近，渔民称之为“亡语之湾”。传说凡踏入此地者，耳中必闻亡魂哭诉，心智稍弱便会发狂跳海。
杨戬独自涉水而行，海水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像踩在尸骨之上。当他抵达海心礁石时，脚下大地忽然下沉，整片海域剧烈震荡！
轰隆一声，一座巨大宫殿破浪而出！
它通体由黑曜石砌成，顶端矗立九根青铜柱，每一根都缠绕锁链，链尾没入深渊。正门前，两扇巨门紧闭，门上镌刻九道符文，形如眼睛，却又被利刃划破，流出暗红纹路，宛如泣血。
杨戬走上台阶，取出青竹笔，在空中写下第一个问题：
>**“谁被关在里面？”**
刹那间，天地失声。
九道符文同时亮起，回应以一道震彻灵魂的轰鸣：
>“说真话的人。”
他又写第二问：
>**“为何要关？”**
回答更为沉重：
>“因为他们揭露了神的谎言。”
第三问落下时，海面沸腾，无数冤魂浮现，围绕宫殿哀嚎：
>**“谁该负责？”**
青铜门剧烈震颤，第九道符文终于开启一线缝隙，传出一个苍老至极的声音：
>“每一个选择沉默的人。”
杨戬双膝跪地，泪水滑落。
他终于明白，这座神殿并非囚牢，而是一面镜子??照见所有文明背后最深的罪孽：对真相的恐惧，对异议的镇压，对清醒者的背叛。
他拔剑割腕，以血为引，将三百二十七个名字逐一烙印在门前石阶上。每写一个，便有一缕愿力升腾，融入青铜门隙；每记一次，便有一声叹息从门内传出，似感激，似宽慰。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下，整座宫殿开始共鸣。
九道符文尽数点亮，大门缓缓开启。一股浩瀚的记忆洪流喷涌而出，直冲云霄！画面纷至沓来：
一位少女在刑场上高呼“税赋不公”，下一瞬头颅落地；
一群工匠合力铸造“实录钟”，却被指控“动摇国本”活埋坑中；
一名老医师记录瘟疫真相，书籍被焚，家族三代皆哑；
还有更多……更多……
他们不曾反抗，只求说出一句真话；
他们不求永生，只愿有人听见。
杨戬盘坐门前，运转神识，将这一切尽数收纳。他知道，这份记忆一旦带回陆地，必将掀起滔天波澜。有人会愤怒，有人会否认，有人会试图再次掩盖。
但他不能再退。
第七日，青铜门完全开启。
门内走出九道身影，皆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眼中却燃烧着不灭的光。为首的老人看向杨戬，声音沙哑却坚定：“谢谢你，替我们完成了最后一问。”
“还有第九问？”杨戬问。
老人点头：“最后一问，从来没人敢提。”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杨戬的心口：
>**“你，敢不敢成为说真话的人？”**
风停，浪止，天地寂静。
杨戬摘下肩上的木箱，取出那本名为《追问》的空白册子，翻开第一页，提笔写下：
>**“我敢。”**
笔落刹那，九贤身影化作九道金光，注入他的眉心。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贯穿全身，仿佛千年智慧汇入血脉。他感到自己不再是单纯的杨戬，而是承载了无数失落之声的容器。
海面升起虹桥，连接大陆方向。
当他踏上归途时，身后整座神殿缓缓沉没，唯余九朵青莲浮于波涛之上，随水流向四方。
回到昆仑那日，正值春分。
学堂门口挤满了人??不只是学生，还有从各地赶来的旅者、学者、甚至是曾经焚烧典籍的官吏后代。他们带来残卷、口述、族谱、墓志铭，请求录入《守光纪事》。
杨戬站在台阶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笑了。
他举起那本《追问》，朗声道：“今天的新课，是‘如何面对错误’。我们要学的第一个词，是‘忏悔’。不是为了羞辱谁，而是为了让受伤的记忆得到安息。”
当晚，全校点燃烛火，举行“千名诵读夜”。三千二百七十九个名字被一一念出??比西漠多出了两百多个，那是这些年各地自发挖掘出的新证。
明觉坐在他身旁，轻声说：“你说得对，软弱也可以坚持。但我觉得，你还漏了一句??**勇敢，也可以很安静**。”
多年以后，东溟海底建起第一座“真言书院”，专研被禁言论与失落思想。每年九月初九，师生集体潜入海床，在青铜门前静坐一日，不说话，只倾听。
又过了十年，愿心莲竟在海底绽放，花开十二瓣，香气穿透水面，引来万千鱼群环绕成环，似在朝拜。
而杨戬依旧每日授课，依旧牵着孩子们的手说：“走吧，回家了。”
只是如今，他的课堂多了三块黑板：
第一块写着“记得”；
第二块写着“追问”；
第三块，永远留白，等待下一个问题。
某年秋夜，星空格外明亮。一个孩子仰头望着银河，忽然问道：“先生，天上会不会也有被忘记的人？”
杨戬沉默片刻，指向北斗第七星：“你看那颗最暗的星，古人叫它‘隐曜’。传说它是堕天之魂，因直言触怒天帝，被打落星辰名录。可每年七月廿三，它总会微微闪一下??那是它还在努力发光。”
孩子眨眨眼：“那我们能替它记住名字吗？”
“当然可以。”杨戬微笑，“从今晚开始，它就叫‘不说谎的星星’。”
多年以后，第一百五十届毕业礼上，学生们在山坡拼出新的图案：
>**“我们是光”**
杨戬拄着青竹笔做成的拐杖，站在人群之后，白发如雪，眼神却依旧清澈。
明觉已长眠于南荒河畔，墓碑上刻着她最后写下的话：“我听过风里的哭声，所以我不能假装听不见。”
夜风吹过，带来远方学堂的读书声：
>“西漠有光，东溟有声，南荒有灯，昆仑有笔。
>这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往往藏着最不该被忘记的光。
>所以，请记住：
>每一次书写，都是抵抗虚无的战争；
>每一次提问，都是点燃希望的火种。”
杨戬闭上眼，仿佛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别怕黑，我一直都在。”
他知道，阿箬从未真正离开。
她活在每一个愿意记住的名字里，
活在每一句敢于说出的真话里，
活在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中。
而这世界，终究会因为有人不肯遗忘，
而变得，稍微明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