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裴迪:乱世浮沉里的文人风骨(第1/2页)
天宝十四载冬天,长安的雪下得很大。鹅毛大雪裹着北风,把朱雀大街的青石板盖得严严实实,也把城里的哭声、惨叫声,都压在了厚厚的雪底下。
安禄山的叛军破了潼关,像一群饿狼似的扑进长安,烧杀抢掠,原本热闹的京城,几天功夫就成了人间炼狱——酒肆的门板被劈成了柴火,绸缎庄的绫罗散落在雪地里,被马蹄踩得稀烂,偶尔能看见几个裹着叛军服饰的士兵,斜挎着刀,醉醺醺地踹开百姓的家门,里面随即传来女人的哭喊。
裴迪裹着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袍,缩在城郊一座破庙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心揪得发紧。他是半个月前从辋川逃出来的,临走前还去看过王维的别业,竹篱笆被砍断了,桃树被烧得焦黑,草庐里的诗稿散了一地,被雪水浸得模糊——他不知道王维去哪儿了,是逃出去了,还是被叛军抓了?这些天他东躲西藏,不敢进城,只能靠着庙里的残羹冷饭度日,心里最惦记的,就是这个和自己在辋川唱和了十年的知己。
腊月二十三那天,雪稍微小了点,裴迪蹲在庙门口扫雪,就看见一个穿着破烂僧衣的和尚,一瘸一拐地从山下走来。走近了才认出来,是菩提寺的老僧,以前他和王维去菩提寺上香时,还跟这老僧聊过天。
老僧看见他,赶紧把他拉到庙里的角落,压低声音说:“裴施主,你可千万别进城!王大人……王摩诘大人,被叛军抓了,关在咱们菩提寺里,听说安禄山要逼他当官,他不肯,天天被看守的士兵打骂,人都瘦脱形了!”
裴迪的心“咯噔”一下,手里的扫帚“啪嗒”掉在地上。“逼他当官?”他声音发颤,“那他……他答应了吗?”老僧摇摇头:“没答应,叛军看得紧,日夜有人守着禅房,谁也不敢靠近——我今天下山,就是想找个能帮上忙的人,裴施主,你和王大人是知己,可这时候进城探监,就是自投罗网啊!叛军说了,谁要是敢跟王大人来往,一律按通敌论处,砍头的罪!”
裴迪攥紧了拳头,他想起在辋川的日子,王维拉着他的手说“裴兄,咱们一起守着山水”;想起两人在华子冈看日落,王维指着“侵”字说“你把山水写活了”;想起迷路时,王维笑着说“跟着溪水走,准能出去”——这辈子,王维是第一个懂他诗的人,第一个把他当知己的人,现在知己有难,他怎么能不管?
“大师,我得去。”裴迪抬起头,眼神亮得吓人,“就算是砍头,我也得去看看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里面受委屈。”
第二天一早,裴迪揣着老僧给的度牒(和尚的身份证明),把自己的棉袍换成了一件破旧的僧衣,头发用布条扎起来,脸上抹了点锅底灰,装作是去菩提寺帮忙挑水的杂役,混在进城的人群里。城门边的叛军凶神恶煞,手里的刀上还沾着血,挨个盘查进出的人,看见可疑的就揪出来盘问。裴迪低着头,心脏“砰砰”跳得快要蹦出来,手里的水桶晃得厉害,水洒在地上,结成了冰。
“站住!你是哪个庙的?去菩提寺干什么?”一个叛军拦住他,手里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裴迪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酒气和血腥味。他强装镇定,用沙哑的声音说:“小僧……小僧是城郊破庙的,菩提寺的大师说……说寺里缺人挑水,叫小僧来帮忙。”叛军眯着眼打量他,看他穿得破破烂烂,脸上脏兮兮的,不像是奸细,又踢了踢他的水桶,骂了句“快点滚”,就放他过去了。
进了城,景象比他想象的还惨。路边的房子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偶尔能看见百姓的尸体躺在雪地里,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裴迪不敢多看,低着头快步往菩提寺走,走到寺门口,又被两个士兵拦住,他把度牒递过去,士兵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问了几句寺里老僧的名字,裴迪凭着之前的记忆答了上来,才被放进去。
菩提寺里一片死寂,原本香火旺盛的大殿,现在门窗紧闭,佛像上落满了灰尘。裴迪跟着老僧绕到后院的禅房,远远就看见两个士兵背着手站在门口,手里的长矛斜插在地上。老僧指了指禅房的窗户,小声说:“王大人就在里面,你趁士兵换班的时候,从窗户缝里递点东西进去,千万别出声。”
裴迪点点头,蹲在墙角,盯着门口的士兵。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远处传来换班的哨声,两个士兵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裴迪赶紧猫着腰跑到窗户底下,轻轻敲了敲窗户。里面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谁?”
是王维的声音!裴迪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压低声音说:“摩诘兄,是我,裴迪。”
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露出王维的脸——才几个月不见,王维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头发乱糟糟的,哪还有半点以前在辋川的清俊模样。他看见裴迪,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想说什么,又赶紧捂住嘴,怕被人听见。
“摩诘兄,你怎么样?”裴迪把怀里的麦饼递进去,又塞了一包草药,“这是治伤的药,你要是被打了,就敷上。”王维接过东西,攥在手里,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给裴迪:“裴兄,这是我写的诗,你一定要收好……千万别丢了。”
裴迪赶紧把纸揣进怀里,刚想再说几句话,远处传来士兵的脚步声,王维赶紧说:“你快走吧!别管我,一定要把诗收好!”裴迪点点头,最后看了王维一眼,转身就往寺外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这张纸,一定藏着王维的心思。
跑出菩提寺,裴迪一路不敢停,直到跑出长安城外,才找了个没人的山洞,把那张纸拿出来。纸上的字歪歪扭扭,显然是王维在里面偷偷写的,上面只有两句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裴迪反复读着这两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万户伤心”写的是长安的惨状,“百官朝天”写的是他对大唐的忠心啊!安禄山逼他当官,他不敢明着反抗,就用这两句诗,表明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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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肃宗即位,收复了长安,王维因为被叛军囚禁,又差点被迫当官,被抓起来审问,按律要判重罪。就在这时候,裴迪拿着王维写的那两句诗,跑到朝廷上作证:“陛下,王大人在菩提寺被囚时,就写下这两句诗,表达对大唐的忠心,他从来没有想过归顺叛军啊!”
官员们把诗拿过去看,反复琢磨“百官何日再朝天”这一句,都觉得王维确实是忠心耿耿,肃宗也被这两句诗打动了,最后不仅没治王维的罪,还让他官复原职。
王维出狱那天,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裴迪,两人在破庙里抱在一起哭——如果不是裴迪冒险探监,不是这两句诗,王维早就成了刀下亡魂,这段“诗救知己”的佳话,也成了乱世里最动人的一抹亮色。
长安收复后,裴迪因为护驾有功,被肃宗任命为蜀州刺史。蜀州远在西南,虽然没有长安那么乱,但也受了战乱的影响,百姓流离失所,城里的商铺十家有九家关着门。裴迪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开仓放粮,救济百姓,又组织士兵修补城墙,安抚流民,忙得脚不沾地。
他以为自己会在蜀州安安稳稳地待几年,没想到第二年春天,就遇到了杜甫。那天他正在府衙处理公务,手下人来报,说有个叫杜甫的诗人,从成都来,想拜见他。裴迪一听“杜甫”两个字,赶紧放下手里的笔——他早就听说过杜甫的名字,知道他写的诗里全是百姓的疾苦,是个有良心的文人。
他亲自跑到府衙门口迎接,就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男人,背着个破包袱,头发花白,脸上满是风霜,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您就是杜子美先生吧?”裴迪拱手笑道。杜甫也赶紧拱手:“不敢当,在下杜甫,久闻裴使君大名,今日特来拜访。”
两人一见如故,裴迪把杜甫请到府衙里,摆了一碟青菜、一壶浊酒,就聊了起来。杜甫说自己从长安逃出来后,一路颠沛流离,先到奉先,又到秦州,最后才到成都,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裴迪说自己在长安的遭遇,说探监王维的惊险,说蜀州百姓的难处——两个经历过乱世的文人,越聊越投机,越聊越觉得相见恨晚。
从那以后,杜甫就常来蜀州找裴迪,两人一起登城远眺,一起去郊外的寺庙上香,一起在江边散步。蜀州城东有个东亭,亭边种着几株早梅,每到冬天,梅花就迎着寒风绽放,是蜀州难得的景致。
那年腊月,裴迪约杜甫去东亭赏梅。两人踩着薄雪,慢慢走到亭子里,亭子周围的梅花已经开了,白色的花瓣上沾着雪,像一个个小灯笼,寒风一吹,花香飘得很远。杜甫站在梅花树下,看着远处的江水,叹了口气:“裴使君,你看这梅花,开得这么好,可咱们这些人,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裴迪也叹了口气:“是啊,乱世之中,能有这片刻的安稳,算是幸运了。”两人坐在亭子里,喝着酒,聊着天,杜甫看着梅花说:“裴使君,我想写首诗,和你赏梅的心境。”裴迪笑着说:“好啊,我倒要看看子美先生的妙笔。”
杜甫拿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写完递给裴迪,题目是《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里面有两句:
“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
裴迪反复读着这两句,心里一阵发酸——“幸不折来”,是说幸好没有折下梅花,不然看着落花,更会伤怀岁月的流逝;“若为看去”,是说要是多看几眼这梅花,只会勾起自己的乡愁啊!
这哪里是在写梅花,明明是在写乱世里的羁旅之痛!裴迪想起离开长安时的情景,想起王维还在京城,想起蜀州百姓的苦难;杜甫想起死去的儿子,想起漂泊的日子,想起长安的亲人——两句诗,道尽了两个文人的心酸与无奈。
“子美先生,你这两句诗,写的不是梅,是咱们的心啊!”裴迪红了眼眶。杜甫也叹了口气:“裴使君懂我。这乱世里,能找个懂自己的人,不容易啊。”
从那以后,两人常常在东亭唱和,杜甫写《寄裴施州》,裴迪就写《酬杜员外》;杜甫写《陪裴使君登岳阳楼》,裴迪就写《登岳阳楼和杜员外》——他们的诗里,没有风花雪月,只有乱世的疾苦,只有百姓的眼泪,只有文人的良知。杜甫后来在诗里说“裴生信英迈,屈起多才华”,这不仅仅是夸裴迪有才华,更是赞他在乱世里,依旧保持着文人的风骨——重情重义,心怀百姓。
永泰元年,裴迪因为身体不好,辞去了蜀州刺史的官职,准备回长安养老。杜甫特意从成都赶来送他,两人在蜀州城外的渡口告别,江水滚滚东流,像他们走过的乱世岁月。“裴使君,此去长安,路途遥远,你多保重。”杜甫握着裴迪的手,眼泪掉了下来。裴迪也红了眼眶:“子美先生,你也要保重,希望有朝一日,咱们能在长安再聚,一起看辋川的梅花。”
船开了,裴迪站在船头,看着杜甫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江边的雾霭里。他摸了摸怀里的诗稿,有王维写的“万户伤心生野烟”,有杜甫写的“幸不折来伤岁暮”——这些诗,不仅是文字,更是乱世里的真情,是文人的风骨,是他们一路走来,最珍贵的念想。
乱世浮沉,有的人丢了良心,有的人忘了初心,可裴迪没有。他冒险探监,救知己于危难,是为“义”;他心怀百姓,在蜀州救济流民,是为“仁”;他与杜甫唱和,共诉乱世疾苦,是为“情”——这“义”“仁”“情”,就是一个文人最硬的风骨,比黄金还珍贵,比山水还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