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茶宴雅集:春茶里的中晚唐风流(第1/2页)
中晚唐的春风,吹过湖州城的青石板路时,总会先绕着街角的茶摊打个转,把新炒的茶叶香裹在怀里,再钻进行人的衣领。
时任湖州刺史的颜真卿刚处理完公务,坐在官署书房的窗前,指尖捻着一小撮刚送来的顾渚紫笋茶,茶叶细得像雀舌,绿得发透,指甲盖儿轻轻一掐,还能挤出点清甜的汁水。
他把茶叶凑到鼻尖,一股兰花香混着山野的清气“嗖”地钻进肺腑,连带着案头堆着的公文都不那么让人头疼了。“来人!”颜真卿放下茶叶,声音里藏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备艘乌篷船,再去杼山妙喜寺送个信——请皎然上人、陆羽先生今儿午后过来,说我这儿有今年的头拨紫笋茶。”
仆人刚应声要走,颜真卿又喊住他:“对了,把我那套越窑青瓷茶具带上,再装一坛去年的米酒,路上要是遇见卖糖糕的,捎两盒来。”他想起陆羽爱吃甜口,皎然上人虽吃素,却也爱就着茶嚼两块软糕,这些细节,早记在心里了。
不到半个时辰,官署后巷的码头上就泊了艘乌篷船。船身是深褐色的,竹编的篷子刷了桐油,闻着有股子木头的清香。
颜真卿换了身素色长衫,没穿官袍——跟老朋友聚会,自在最重要。他踩着跳板上船时,船夫正用竹篙轻轻拨着水,嘴里哼着湖州的采茶调:“清明前,茶芽尖,采得春茶换酒钱哟~”
船桨划开平静的西苕溪,激起一圈圈绿盈盈的涟漪。岸边的柳树刚抽芽,嫩黄的芽尖垂到水面,偶尔有白鹭扑棱着翅膀掠过,留下一串“呱呱”的叫响。
颜真卿靠在船舷上,看着岸边的采茶女背着竹篓走过,青布衣裳上沾着茶渍,头发用红绳扎着,手里的茶刀飞快地掐着芽尖。“今年的春茶,倒比去年早了三天。”他跟船夫搭话,船夫笑着点头:“可不是嘛!今年天暖,顾渚山的茶芽正月里就冒头了,茶农们天天凌晨就上山,手脚慢了都抢不着好芽子。”
船行半个时辰,就到了杼山脚下。妙喜寺的红墙隐约藏在竹林里,远远就听见寺里的钟声,“咚——咚——”的,敲得人心都静了。颜真卿刚走上石阶,就看见皎然上人站在寺门口等他,一身灰色僧袍洗得发白,手里拿着卷诗稿,瘦高的个子,颧骨有点凸,眼睛却亮得很。“清臣兄,可把你盼来了!”皎然笑着迎上来,手里的诗稿还带着墨香,“我今早刚写了首《饮茶歌》,正想读给你和鸿渐听。”
两人刚进禅房,就看见陆羽在角落里摆弄茶炉。他穿着粗布长衫,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脚上是双草鞋,鞋边还沾着泥——准是早上又去后山看泉水了。听见动静,陆羽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点陶土灰:“清臣兄来啦!快坐,我刚把茶炉生好,就等你的紫笋茶了。”
这茶炉是陆羽亲手捏的,陶土烧制的,炉身上刻着缠枝莲纹,炉口圈着圈竹节边,看着朴素却透着巧劲儿。炉子里烧的是松木炭,红通通的火苗舔着炉壁,架在上面的青瓷茶釜里,装着从后山引来的清泉,正“咕嘟咕嘟”冒着鱼目泡——那是煮茶最好的火候。
“鸿渐,先别忙煮茶,”皎然把诗稿递过去,“你先听听我这诗写得怎么样:‘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陆羽捧着诗稿,小声念了两遍,点头道:“‘素瓷雪色’这句好,把越窑茶盏和茶汤的色写活了!”颜真卿也凑过来,手指点着诗稿:“‘琼蕊浆’比得妙,茶本是凡间物,这么一写,倒有了仙气。”
三人正聊着,陆羽起身:“火候到了!该投茶了。”他从颜真卿带来的茶罐里捏出一撮紫笋茶,量得刚刚好——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则淡。茶叶刚投进沸水里,就“唰”地舒展开来,像一群绿色的小雀儿在水里跳舞,茶汤慢慢变成了透亮的碧绿色,连阳光照在上面,都透着股翡翠似的光。
陆羽拿起竹制茶筅,手腕轻轻转动,在茶汤里画着圈,白色的泡沫渐渐浮上来,像堆细碎的雪花。“这紫笋茶金贵,”他一边分茶一边说,“得用八十度的水,煮太沸了会苦;投茶量也得准,一斤水配三两茶,多了就涩。”说话间,三盏茶已经分好,是越窑产的秘色瓷盏,胎薄得像纸,盏沿描着细巧的金线。
颜真卿端起茶盏,先没喝,移到眼前看——茶汤里飘着几缕茶芽,绿得发亮;再凑近闻,兰花香里裹着点松木炭的暖味儿,一点都不冲;最后轻轻抿了一口,先是舌尖有点微苦,咽下去没两秒,喉咙里就泛起甜甜的回甘,连带着太阳穴都觉得松快。“好茶!”他忍不住叹道,“去年我在长安喝的紫笋茶,比这个差远了——果然还是刚采的新鲜!”
皎然也浅啜一口,笑着说:“清臣兄有所不知,顾渚山的紫笋茶,得长在海拔六百丈以上的坡上,那里天天有云雾绕着,茶叶吸的都是灵气。茶农们凌晨就得上山,背着竹篓,手里拿个小刀子,专掐一芽一叶的尖儿,一天也采不了一斤。”陆羽补充道:“而且采下来得当天炒,不然芽子就蔫了——我前儿去顾渚山,还看见茶农们半夜在炒茶灶前守着,眼睛都熬红了。”
三人一边品茶,一边聊诗。颜真卿说起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笑着摇头:“李白爱酒,要是让他尝这紫笋茶,说不定就不写酒诗改写茶诗了。”皎然点头:“可不是嘛!酒是烈的,茶是清的,酒让人醉,茶让人醒——就像王维的‘空山新雨后’,那意境,跟这茶的清净劲儿多配!”陆羽没怎么写诗,却爱听他们聊,偶尔插一句:“我觉得茶跟诗一样,都得细品——粗粗喝一口,尝不出好来;匆匆读一句,也品不出味来。”
聊着聊着,太阳就西斜了,透过禅房的窗棂,颜真卿放下茶盏,说道:“光喝茶聊诗还不够,咱们联句吧!就以‘饮茶’为题,我先起个头。”他想了想,朗声道:“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清言。”
皎然盯着眼前的茶盏,看着泡沫慢慢散去,接道:
“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
陆羽则望着窗外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悄悄爬上来了,他脱口而出:
“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灵感像茶釜里的泉水似的冒出来。
颜真卿写“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说的是茶能让人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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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然写“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道的是茶能洗去杂念;
陆羽写“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把茶的清雅和酒的浓烈对比得恰到好处。
没多大功夫,一首《五言月夜啜茶联句》就成了,写在皎然的诗稿背面,墨香混着茶香,格外提神。
这样的茶会,在颜真卿任湖州刺史的五年里,几乎每月都有。有时在妙喜寺的禅房,有时在颜真卿的官署,有时干脆就在陆羽住的山间茅舍——几张木桌,一套茶具,一壶泉水,就能聊上大半天。可要说最热闹的,还得是每年清明后的顾渚山贡茶院茶宴。
顾渚山在湖州和常州交界的地方,海拔不算高,却常年被云雾裹着,连石头缝里都长着茶树。这里的紫笋茶从唐代宗大历五年起就成了贡茶,每年得采三万多斤送进长安,光是采茶的茶农就有上千人。贡茶院建在山脚下,朱红的门楼上面题着“顾渚贡茶院”五个大字,是前朝书法家写的,笔力遒劲。
这年清明刚过,颜真卿就带着随从往顾渚山去。山路是青石板铺的,两旁的茶树长得齐腰高,茶农们背着竹篓,弯着腰飞快地掐芽尖,竹篓里的茶叶已经堆得冒了尖,绿油油的。“颜大人来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茶农认出了他,直起腰打招呼,手上的指甲盖儿都被茶汁染成了绿色,“今年的芽子好,比去年肥实!”颜真卿笑着点头:“辛苦你们了,这么早就上山。”老茶农摆摆手:“不辛苦!采得早,才能让宫里的贵人喝上新鲜的。”
到了贡茶院,常州刺史李栖筠已经在门口等了。两人是老熟人,一见面就笑着握手:“清臣兄,今年的茶宴,我可是特意提前三天来的,就为了跟你喝第一泡新茶!”李栖筠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小茶罐:“这是我让人从宜兴带来的阳羡茶,跟你这紫笋茶比一比,看谁的好!”
两人先去了制茶坊,里面蒸汽腾腾的,十几个茶工围着大铁锅炒茶,手里的茶铲“哗啦哗啦”地翻着,茶叶的香气混着热气,能飘出半里地。“炒茶得快,”负责制茶的老师傅跟他们说,“火太旺会糊,太慢芽子就黄了,得盯着锅看,一分钟都不能走神。”颜真卿伸手摸了摸锅沿,烫得赶紧缩回来,心里更佩服这些茶工了——这么热的天,围着热锅子,真是不容易。
等转到宴会厅,里面布置得热热闹闹的。几十盏红灯笼挂在房梁上,灯笼上写着历代的茶诗,比如卢仝的“七碗茶歌”;桌子是红木的,铺着浅绿的桌布,上面摆着越窑青瓷茶具,还有刚摆好的菜肴——笋干烧肉、清蒸溪鱼、凉拌马齿苋,都是湖州当地的家常菜,鲜得很。
受邀的宾客陆续到了:有湖州、常州的官员,有当地的文人雅士,还有几个有名的茶商,一共五六十人。大家围着桌子坐,手里端着茶盏,聊着今年的春茶行情,时不时有人拿起桌上的干茶闻一闻,赞一句“今年的紫笋茶香气真足”。
没过多久,茶宴就开始了。先是歌舞表演,一群穿着茶绿色衣裳的舞女走上台,手里拿着小小的茶篮,舞姿模仿着采茶的动作——时而弯腰掐芽,时而抬手翻茶,轻盈得像蝴蝶。乐师们奏着《采茶调》,竹笛的声音清亮,古筝的声音柔和,听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表演结束后,茶宴的重头戏——新茶斗试就开始了。十几个茶罐摆在台上,里面装着今年各地送来的新茶:有顾渚山的紫笋茶,有宜兴的阳羡茶,有长兴的罗岕茶,还有杭州的径山茶。每个茶罐上都贴着标签,写着产地和采茶日期。
陆羽是评判官,坐在台中央,面前摆着一套茶具。他先拿起第一个茶罐,是顾渚紫笋茶,干茶呈雀舌形,颜色墨绿中带点紫,放在鼻尖闻了闻,轻轻点头;接着是阳羡茶,条索细长,颜色翠绿,香气比紫笋茶淡一点。“斗试得看四样,”陆羽跟众人解释,“一是干茶的外形,二是茶汤的颜色,三是香气,四是滋味,一样都不能少。”
茶工们很快泡好了茶,分送到每个评判面前。陆羽端起紫笋茶的茶盏,先看茶汤——碧绿透亮,没有一点杂质;再闻香气,闭上眼睛细嗅,兰花香里带着点蜜味儿;最后抿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几秒,慢慢咽下去,然后跟颜真卿、李栖筠说:“这茶回甘长,咽下去后,喉咙里的甜能持续半分钟,是好茶。”
轮到阳羡茶时,陆羽品了一口,皱了皱眉:“香气是足,但回甘短,还差了点意思。”旁边的茶商赶紧解释:“今年宜兴那边雨多,茶叶的甜度确实不如往年。”陆羽点点头,没再多说,继续品下一种。
就这样,一泡一泡地品,一评一评地记,过了一个多时辰,结果终于出来了——顾渚山的紫笋茶凭着“形美、色绿、香高、味醇”,再次当选“茶王”!
台下顿时爆发出掌声,茶农们尤其激动,老茶农抹着眼泪说:“咱们没白辛苦!这紫笋茶,就是咱们顾渚山的骄傲!”颜真卿站起身,端着茶盏说:“今日的茶王,不仅是紫笋茶的荣耀,更是所有茶农的荣耀——他们凌晨上山,顶着露水采茶;白天围着热锅炒茶,汗流浃背,没有他们,就没有咱们杯里的好茶。我提议,咱们先敬茶农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朝着制茶坊的方向敬了一杯。茶农们听见了,都笑着挥手,眼里闪着光。
接下来,大家就围着桌子畅饮新茶,品尝菜肴。颜真卿跟李栖筠碰了碰杯:“明年咱们还来,到时候我请你喝我自己种的茶,就在官署的后院,今年刚栽的。”李栖筠笑着应:“好!我也把宜兴最好的茶带来,再跟你比一场!”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茶宴还没结束。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宴会厅里,给每个人的脸上都镀了层银。众人的笑声、酒杯碰撞的声音、偶尔响起的诗句,混着茶叶的香气,飘出贡茶院,飘向顾渚山的深处。
中晚唐的茶宴,不只是喝茶那么简单。它是颜真卿、皎然、陆羽们用茶串起的情谊——诗在茶里,情在茶里,对生活的热爱也在茶里;它也是大唐茶文化的缩影——从采茶到制茶,从品茶到斗茶,每一步都透着细致和讲究。
后来,有人把顾渚山的茶宴写进了书里,说“大唐茶事之盛,莫过于顾渚春宴”。直到现在,咱们喝着春茶,想起当年那盏紫笋茶,仿佛还能看见中晚唐的春风里,一群文人围着茶炉,笑着联句,把日子过成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