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府,地处浙东南沿海,山海相依,地势险要。自瑞安北上不过两日路程,却已是另一番天地。
陆明渊率八百镇远营精锐,押解孙智案卷宗及部分赃物证据,直抵台州城外三十里处的白鹤驿。此地为水陆交汇之所,商旅云集,亦是官道要冲。他并未急于入城,而是命大军就地扎营,令杜彦携密令先行一步,暗中联络台州府通判李默??此人乃陆明渊早年在国子监同窗,素有清名,且早已对其主政温州后铁腕肃贪之举心向往之。
夜幕低垂,营地篝火点点如星。陆明渊独坐帐中,烛光摇曳,映照着他眉宇间深藏的冷峻与思虑。案前摊开的,正是从孙智梦春楼密室搜出的那本账册。其中一页用朱笔圈出数行小字:“台府周参军,岁得银二百两;转运使幕宾王九章,节礼六百两;另备‘冰敬’‘炭敬’各三百两,送至省城某宅。”
“周参军……”陆明渊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轻轻划过纸面,“台州卫指挥使司的周文远?”
他冷笑一声,将账册合上,目光投向帐外无边夜色。
孙智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盘剥灾民,绝非仅凭一县之力便可遮天蔽日。背后必有层层庇护,环环相扣。而今线索已现,首当其冲者,便是这位台州军中权要。
翌日清晨,杜彦归来,面色凝重。
“伯爷,”他在帐内跪坐禀报,“李通判已查实,周文远确系孙智靠山之一。此人出身将门,其父曾任浙江都指挥佥事,虽已致仕,然旧部遍布台、温二州。周文远现任台州卫左参军,掌管军需调度,常以‘协防倭患’为由,向各县摊派‘军饷协济’,实则中饱私囊。”
陆明渊听罢,不怒反笑:“好一个‘协防倭患’!百姓连饭都吃不上,还要出钱养这群蛀虫?”
“更甚者,”杜彦压低声音,“据李通判所言,周文远与省城那位‘某宅’主人往来密切??那人正是巡抚衙门首席幕僚,赵元化。”
“赵元化?”陆明渊眼神骤寒。
此人他早有耳闻。表面只是幕宾,实则执掌全省官员升迁黜陟之机要,权势熏天,人称“布衣宰相”。若孙智案真牵出此人,恐怕不只是震动浙南,而是要撼动整个江南官场格局。
“看来,这趟台州,来对了。”陆明渊缓缓起身,负手立于帐门前,望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既然他们联手织网,那本官今日,便一把火烧了这张网。”
三日后,台州府城东门大开。
陆明渊整军入城,八百铁骑列阵而行,旌旗猎猎,甲光耀日。街道两旁百姓纷纷驻足观望,有人认出队伍中披枷带锁的孙智,顿时群情激奋,高呼“青天再临”。
然而,真正震慑全城的,并非这支军队,而是陆明渊进城后的第一道命令:
“即日起,查封台州卫军需库,由镇海司接管稽查;凡近五年内各县‘协防捐’收支明细,尽数调取归档,不得延误!违者,以包庇罪论处!”
此令一出,满城哗然。
台州卫乃地方最高军事机构,历来独立于文官系统之外,岂容知府越权插手?更何况,陆明渊虽为钦差身份,可稽查军务仍属逾矩之举。
当天午后,台州卫指挥使陈炳坤便亲率二十名亲兵,气势汹汹闯入府衙。
“陆大人!”陈炳坤年逾五旬,满脸横肉,声如洪钟,“你擅闯军营、查封军库,可知这是何等大罪?!我台州卫奉命守土安民,军需调度自有制度,岂是你一句‘查贪’便可妄动?!”
陆明渊端坐堂上,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陈指挥使,”他语气平静,“本官奉天子敕命,总揽温台二州军政民事,遇重大紧急事务,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你可知否?”
“哼!空口白话,谁不会说?”陈炳坤冷笑道,“拿得出圣旨印信,我陈某人立刻退下磕头请罪。否则,今日你若不撤令,休怪我不讲情面!”
话音未落,陆明渊猛然抬头,双目如电。
“来人!”
一声断喝,帐外亲兵鱼贯而入,齐刷刷跪倒一片。
“宣读本官敕命!”陆明渊沉声道。
一名文书官上前,展开黄绢诏书,朗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温州府知府陆明渊,忠勤体国,才干卓著,特授钦差大臣衔,总督温、台二州钱粮刑名、军务治安,凡有抗命阻挠者,不论品级,皆可锁拿问罪,先斩后奏,毋庸另行奏报。钦此!”
诏书读毕,全场寂静。
陈炳坤脸色瞬间煞白。他当然知道这份敕命的分量??这意味着陆明渊已不仅仅是地方知府,而是代表天子巡视一方的“代天巡狩”!
“你……你竟有此权?”他喃喃道。
“不但有权,”陆明渊缓缓起身,踱步下阶,直视其面,“而且,本官现在正式告知你:你麾下周文远,涉嫌收受瑞安县贿赂,参与盘剥灾民,现已列入通缉名单。你若知情不报,纵容包庇,按律当斩!”
“什么?!”陈炳坤惊怒交加,“周参军是我最信任的副手!他岂会做这等事?!”
“是不是,查了便知。”陆明渊淡淡道,“我已经派人前往军需库提账,半个时辰后,若有任何人试图销毁文书、转移财物,一律视为同党,当场拘押!”
说罢,他不再理会陈炳坤,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冰冷话语:
“陈指挥使,你是选择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贪官那边,自己想清楚。”
那一夜,台州卫军营灯火通明。
镇海司士卒在杜彦亲自带领下,彻查军需库三年账目。果然发现大量异常记录:每年秋收之后,各县均以“协防费”名义上缴白银数千两,但军营实际支出并无相应增加。更有甚者,一笔标注为“购铁器五百斤”的款项,竟无任何实物入库凭证。
与此同时,陆明渊派出的秘密探子也带回关键线索:周文远已于昨夜悄然离营,乘快船顺江而下,疑似欲逃往省城!
“想跑?”陆明渊冷笑,“传令李默,封锁所有渡口,张贴海捕文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飞鸽传书给水师提督裴正,命其派出巡海水师拦截沿江船只,特别留意伪装成商船或渔船的逃犯!”
四日后,消息传来:周文远在瓯江支流被水师截获,随身携带金银细软共计三千余两,另有写给赵元化的密信一封,内容赫然是请求“速遣人接应,否则祸及全家”。
陆明渊拆信阅毕,将之收入袖中,未发一言。
次日午时,台州府衙大堂重开,公开审理周文案。
此次不仅文武百官齐聚,更有各地乡绅、村老代表列席旁听。陆明渊亲自主审,杜彦为书记,镇海司军官持械护卫两侧,气氛肃杀如霜。
当周文远被押上堂时,昔日不可一世的参军已形如枯槁,须发凌乱,眼中尽是恐惧。
“周文远!”陆明渊厉声喝道,“你可知罪?”
“下官……下官冤枉!”周文远挣扎道,“那些钱是俸禄积蓄!我从未受贿!更未勾结孙智!”
“是吗?”陆明渊冷笑,挥手示意,“呈上证物!”
第一件,是军需库账册原件,上面清晰记载着瑞安县“协防捐”入账记录,金额与孙智账本完全吻合。
第二件,是从其家中搜出的田契??位于黄岩县良田三百亩,购买时间为去年冬,付款方式为“现银交付”,总价一千二百两,远超其十年俸禄总和。
第三件,便是那封送往赵元化的密信。
待文书官当众宣读后,全场哗然。
“你还有何话说?”陆明渊冷冷逼视。
周文远瘫倒在地,浑身颤抖:“大人……小人一时糊涂……皆因家中老母病重,急需用药……才不得不……接受馈赠……求大人开恩……”
“开恩?”陆明渊霍然起身,“赵家村老人饿得啃树皮,孩童啼哭无食,你却用他们的血汗钱去买药?!你母亲若知你以百姓性命换命,还能安心服药否?!”
堂下众人无不落泪。
最终,陆明渊当庭宣判:
周文远犯贪污、滥用职权、勾结地方官吏盘剥灾民三项重罪,依《大明律》判处斩立决,即刻押赴市曹执行,家产抄没,子孙三代禁考科举。
判决下达那一刻,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雷声隐隐。
行刑之时,暴雨倾盆而下,仿佛天地同悲。
陆明渊立于府衙高楼之上,亲眼看着刀光落下,鲜血溅入泥水。他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更加挺直脊梁。
他知道,这一刀,斩的不只是一个周文远,更是整个浙南官场的潜规则。
七日后,他又做出惊人之举:
在台州府设立“民审台”,凡百姓认为官员不公者,可联名具状,申请由镇海司主持“公众听审”。审案当日,允许民众围观质询,官员必须当场答辩,证据公开陈列,判决文书张贴全城。
此举彻底打破了“官官相护”的传统壁垒,震动朝野。
短短半月之内,又有十余名胥吏主动投案,退还赃款八千余两,涉及临海、宁海、仙居等六县的赋税舞弊案。
百姓奔走相告,称之为“陆青天开堂,庶民也可问官”。
然而,风暴并未止息。
十日之后,一封八百里加急密报送抵台州:
“朝廷驳回赈灾权下放乡里的奏请,责令陆明渊立即停止一切越权行为,不得擅自干预军务,否则将以‘僭越专断’之罪严惩!”
落款,正是巡抚衙门,署名赵元化。
帐中烛火跳动,映照着陆明渊冷峻的脸庞。
他看完文书,轻轻吹熄蜡烛,走出营帐。
夜风凛冽,吹动他的青色官袍。
杜彦匆匆赶来,忧心忡忡:“伯爷,这分明是警告!赵元化已在调动力量反扑,若我们继续深入,恐遭构陷……”
陆明渊仰望星空,沉默良久。
“你说,什么是寒门?”他忽然问道。
杜彦一怔:“回伯爷,寒门……是指门第卑微之家,无权无势,难以入仕……”
“可你知道吗?”陆明渊轻声道,“我父亲也曾是寒门子弟。他苦读二十年,中进士,任县令,一心为民。却因拒绝向上司行贿,被诬陷贪墨,革职查办,最终贫病交加而死。临终前对我说:‘儿子,做官不怕穷,只怕心黑。只要心中有民,哪怕身居陋巷,也是庙堂之高。’”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所以,我不怕他们打压。也不怕丢官去职。”
“我要让他们看看??”
“什么叫真正的寒门!”
翌日清晨,陆明渊召集全体镇远营将士,在校场列阵。
八百精兵肃立如林,铁甲森然。
他登上高台,声音洪亮如钟:
“诸位!朝廷有令,不许我们查贪!不许我们救民!说我们越权!说我们专断!”
“可你们告诉我??”
“当百姓跪在泥地里哭求一口粮的时候,谁来管这些条条款款?!”
“当孩子饿死在母亲怀中的时候,谁来管什么品级权限?!”
将士们紧握兵器,眼眶泛红。
“我不管朝廷允不允许!”陆明渊拔出佩剑,指向北方,“我只知道,身为父母官,见民受苦而不救,是为不仁!见奸佞横行而不除,是为不义!”
“从今日起,镇海司独立行动!不再受地方节制!凡经查实之贪官污吏,无论背后有何靠山,一律先擒后报!凡被欺压之百姓,皆可击锣鸣冤,我陆明渊必还其公道!”
“若有不服者??”
“尽管来战!”
话音落下,八百将士齐声怒吼,声震九霄:
“誓随伯爷!诛尽贪腐!还我清明!”
吼声滚滚,传遍台州城内外。
当天下午,陆明渊亲笔撰写《抗命疏》,直言:“臣宁可弃官为民,不敢负民所托。若以救民为罪,则臣甘愿受戮,但求天下后世知:曾有一人,为百姓活路而战!”
他将奏疏抄录多份,命人快马送往京城、南京、杭州等地,广布士林,公之于众。
与此同时,他又下令:
开放台州府库,调拨存粮一万石,设立十八个粥棚,每日施粥两次,救济周边灾民。并派遣医官巡诊,防治疫病。
百姓感激涕零,纷纷在家中设长生牌位,上书“冠文伯陆公之位”,晨昏叩拜。
一个月后,消息传来:
京中御史联名弹劾陆明渊“专权跋扈,藐视朝廷”,要求将其革职查办。
但与此同时,江南士林亦掀起滔天舆论。数十位致仕老臣、书院山长联名上书,称赞其“一身正气,万民仰赖”,恳请天子明察。
更有民间歌谣传唱:
>“青天出温州,铁马踏台州。
>不惧权贵怒,但求百姓愁。
>官不爱财金作土,吏不害民剑如秋。
>若得此人长执政,何须再拜帝王侯?”
风浪愈烈,陆明渊却愈发沉静。
他在台州停留整整四十日,督办善后,重建制度,提拔贤能,安置流民。
临行前夜,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秀才拄杖而来,递上一幅亲手书写的匾额。
陆明渊接过展开,只见八个大字力透纸背:
**“虽远必诛,为民请命。”**
他凝视良久,郑重收下。
次日黎明,大军启程。
阳光洒在铁甲之上,熠熠生辉。
杜彦策马问道:“伯爷,下一步去哪儿?”
陆明渊勒马回首,望了一眼这座曾风雨飘摇如今渐复生机的城池,嘴角微扬:
“杭州。”
“赵元化不出面,我就一直往上走。”
“直到把这张网,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