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冥府之行
北冥的风雪似乎永远没有止息的一刻。萧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冷言梅紧紧护在怀中,以自己的体温和微薄的龙气抵御着那足以冻结灵魂的严寒。
冷言梅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脸色是一种近乎死寂的苍白,连那头银发都彷佛失去了最後一丝生命力,黯淡地贴伏在他额前。唯有他下意识护在胸前丶紧握着三样灵物与那块玄石碎片的手,还残存着一丝不肯松懈的力道。
「坚持住……梅君,我们离开这里。」萧琰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背起冷言梅,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无垠的冰原上,朝着来时的方向艰难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终於离开了那片永冻之地,回到了相对温暖的北方荒原。
萧琰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坳,将冷言梅小心放下。他看着对方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心知普通的丹药和灵力输送已经效果甚微。冷言梅接连损耗神魂丶肉身丶本源,如今还能吊着一口气,全靠那地火红莲的残馀生机和他自身那股顽强到可怕的执念。
萧琰取出水囊,小心地润湿冷言梅乾裂起皮的嘴唇,又将最後几颗温养元神的丹药化开,一点点渡了进去。他看着冷言梅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因痛苦而紧蹙,手指依旧无意识地蜷缩,护着怀中之物,心中那股想要变强丶想要保护他的念头,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
「彼岸花芯……」萧琰低声自语,目光投向南方,彷佛要穿透重重空间,看到那生者禁地的冥府边界。「最後一样了……」
就在这时,冷言梅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琉璃褐眸失去了往日清冷的光彩,显得有些空洞和迷茫,但很快,熟悉的执念便如同潮水般涌回,将那层迷雾驱散。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因虚弱而失败,只能急促地喘息着。
「……默语……」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手指急切地摸索着胸口,直到触碰到那三样灵物和玄石碎片,感受到它们真实存在,以及碎片那微弱却依旧顽强的温热,他才彷佛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
「我们还在北冥边缘,你伤得很重,必须休养。」萧琰按住他,沉声道。
冷言梅摇了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萧琰,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急切:「最後一样……冥府……彼岸花芯……不能再等了……我能感觉到……他……很虚弱……」他指的是玄石碎片中寒默语的残魂。
萧琰与他对视片刻,深知劝阻无用,只能妥协:「好,我们去冥府。但在此之前,你必须尽可能恢复一些元气,否则,别说取花芯,我们连冥府之门都未必能找到,更别提闯过去。」
这一次,冷言梅没有再反驳。他闭上眼,开始全力引导体内残存的地火红莲生机与万载寒玉的温润之力,修补着破败不堪的身躯。过程依旧痛苦,但他承受痛苦的能力,早已在一次次毁灭性的打击与牺牲中被磨砺得如同钢铁。
萧琰守在一旁,思绪却飘向了关於冥府的传说。生者入冥府,乃逆天之举,凶险万分。不仅要面对冥府自身的规则与阻碍,更要承受阴阳两界法则对生魂的排斥与侵蚀。他们需要一个入口,一个方法。
数日後,冷言梅的状态勉强稳定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本源亏空严重,但至少能够自行走动,不再需要萧琰时刻搀扶。他那半边焦黑的身体在寒玉之力的滋润下,痛楚减轻了些许,但狰狞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银发恢复了些许光泽,却再不复从前冰雪般的剔透。
「关於冥府入口,」萧琰将自己这些日子思索的结果道出,「古籍记载模糊,只言片语提及,或有特殊时节丶特殊地点形成的『阴阳裂隙』,或是有大能者强行开辟的通道,又或者……藉助某些与冥府有牵连的特殊器物或法阵。」
冷言梅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了那截「聚魂神木」的木心。青碧色的木心在他掌心流淌着温和的魂力光晕。「此物蕴含魂源之力,或可……感应阴阳界限薄弱之处。」
他将一丝微弱的灵力注入木心,同时闭上双眼,全力感应。木心轻轻震颤起来,散发出朦胧的青光,青光如同水波般向四周扩散,似乎在探测着什麽。
萧琰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过了许久,冷言梅猛地睁开眼,指向西南方向,语气带着一丝确定:「那边……有异常的魂力波动,很隐晦,但与木心有所共鸣。」
两人立刻动身,朝着冷言梅感应的方向前行。一路上,周遭的环境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植被逐渐稀少,土地变得贫瘠,天空总是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阴霾,连阳光都显得有气无力。空气中流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丶令人心神不宁的阴冷气息,与阳间的勃勃生机截然不同。
数日後,他们来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乱葬岗。这里不知埋葬了多少无名尸骨,残破的墓碑东倒西歪,枯树上停着几只漆黑的乌鸦,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浓郁的阴气与死气几乎化不开,让拥有龙气的萧琰都感到一阵不舒服。
冷言梅手中的聚魂神木心在这里光芒大盛,青光指向乱葬岗深处一座半塌的古墓。
他们谨慎地靠近古墓。墓穴早已被盗掘一空,只剩下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从中不断涌出刺骨的阴风。
「入口……可能就在里面。」冷言梅凝视着那漆黑的洞口,感受着其中传来的丶与阳间法则迥异的空间波动,沉声道。
萧琰点头,率先走在前面,龙气流转,在周身形成一层淡淡的护罩,将侵袭而来的阴气隔绝在外。
冷言梅紧随其後,他身为精怪,对阴气的适应性反而比人类强一些,但那股针对生魂的排斥感,依旧让他灵核隐隐作痛。
墓穴内部比想像中要深,蜿蜒向下,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和尘土的味道。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一个较为宽敞的墓室。墓室中央,并非棺椁,而是一个约莫丈许方圆丶不断缓缓旋转的丶散发着幽暗光泽的黑色漩涡!漩涡周围的空间呈现出不正常的扭曲感,丝丝缕缕精纯的阴气从中渗透出来。
「阴阳裂隙!」萧琰低呼一声,神色凝重。这并非稳定的通道,而是空间法则偶然交错形成的薄弱点,极不稳定,充满未知的风险。
冷言梅看着那黑色漩涡,眼中却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种「终於找到了」的决然。他能感觉到,怀中的玄石碎片对那漩涡深处传来的气息,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丶彷佛归家般的悸动。
「我走前面。」冷言梅说着,便要向那漩涡走去。
「等等!」萧琰一把拉住他,眉头紧锁,「这裂隙极不稳定,对面情况未知,贸然进入太危险了!我们需做些准备。」
他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两张散发着纯阳气息的古老符籙,将其中一张递给冷言梅:「这是『敛息固魂符』,能暂时遮掩我们身上的生者气息,稳固魂魄,抵御冥界阴气侵蚀。但效力有限,需节省使用。」他又取出几颗龙眼大小丶蕴含着浑厚龙气的金色珠子,「这是『龙气珠』,关键时刻引爆,或可震慑阴魂,开辟生路。」
冷言梅接过符籙和龙气珠,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将符籙贴身藏好。他看着那不断旋转的黑色漩涡,深吸一口气,将体内残存的力量提升到极致,然後,一步踏入了那幽暗的漩涡之中!
萧琰见状,毫不犹豫,紧随其後踏入。
彷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粘稠的液体,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疯狂撕扯丶旋转。强烈的眩晕与空间错乱感袭来,饶是两人早有准备,也差点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作呕的穿梭感终於消失。双脚踏上实地,一股难以形容的丶深入骨髓的阴冷瞬间包裹了全身。
他们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已彻底改变。
天空是永恒的昏黄,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压抑的丶彷佛随时会塌下来的暗沉云层。脚下是荒芜丶乾裂的黑色土地,弥漫着淡淡的灰色雾气,视线受阻,看不到远方。空气中流动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阴气与死气,冰冷丶沉寂,充满了绝望的气息。远处,隐约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却听不真切。
这里,便是冥府与阳间的边界地带,生者的禁区。
那张「敛息固魂符」在两人踏入此地的瞬间便自动激发,散发出微弱的纯阳光芒,勉强抵御着无孔不入的阴气侵蚀,并将他们的生机尽可能地遮掩起来。但萧琰能感觉到,符籙的力量正在被快速消耗。
冷言梅的状态更差。这里的环境对精怪之身同样压制极大,他那亏空的本源在此地如同黑夜中的明灯,不断吸引着周围阴气的觊觎。他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不得不运转灵力对抗那无处不在的阴寒。
「根据传说,彼岸花生长在冥河彼岸,忘川河畔。」萧琰低声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灰蒙蒙的环境,「我们需要找到冥河。」
冷言梅点了点头,他怀中的聚魂神木心在这里光芒收敛了许多,似乎也受到了压制,但依旧隐隐指向某个方向。「那边……魂力汇聚,似有河流气息。」
两人循着感应,在荒芜的冥土上小心前行。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中回响。
灰色的雾气中,偶尔会闪过一些模糊扭曲的影子,那是滞留在此地的孤魂野鬼,它们感受到生者气息,本能地想要靠近,却又被萧琰身上那缕纯正的龙气与冷言梅周身不自觉散发的冰冷灵力所震慑,不敢过於接近,只是在雾气中发出无声的嘶嚎,用充满贪婪与怨毒的目光窥视着。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那潺潺的水声也变得清晰起来。一条宽阔无垠丶河水呈现出诡异暗黄色丶水面平静无波丶却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寒意的河流,横亘在他们面前。河岸边,生长着一片望不到尽头的丶赤红如血丶妖异盛开的花朵,无叶,只有孤零零的花茎托着那彷佛由鲜血染就的花瓣。
彼岸花!
而在那一片血红的花海之中,唯有极少数的花朵,花芯处闪烁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丶如同灵魂之火的幽白光芒——那便是蕴含着逆转生死之力的「彼岸花芯」!
然而,在他们与那片花海之间,隔着那条寂静流淌的暗黄色河流——忘川河。河上,只有一座看起来古老破败丶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石桥。桥头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书三个古体大字——「奈何桥」。桥边,一个衣着朴素丶身形佝偻的老妪,正守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锅中熬煮着浑浊的汤水。
孟婆,与奈何桥。
「生者止步。」
一个苍老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那桥头的孟婆并未抬头,依旧搅拌着锅中的汤水,但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冷言梅与萧琰耳中,带着一股直透灵魂的寒意,让他们周身的敛息符光芒都剧烈闪烁了一下。
「凡过此桥者,需饮孟婆汤,忘却前尘旧事,方可入轮回。你二人阳寿未尽,生魂炽旺,速速离去,否则阴气侵体,法则反噬,顷刻间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冷言梅上前一步,无视那直逼灵魂的威压,对着孟婆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带着绝对的诚恳与决绝:「晚辈冷言梅,冒昧闯入冥府,并非为了轮回转世。只为求取一株『彼岸花芯』,救我道侣残魂。求婆婆成全,晚辈愿付出任何代价!」
孟婆搅动汤勺的手微微一顿,终於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布满皱纹丶看似平凡无奇的脸,但那一双眼睛,却彷佛蕴含了世间所有的沧桑与悲悯,又带着看透一切的冰冷。她的目光落在冷言梅身上,尤其是在他怀中那三样灵物和紧握的玄石碎片上停留了一瞬,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聚魂木心,地火红莲,万载寒玉……还有……一丝顽石不灭的执念……」孟婆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道破了冷言梅最大的秘密,「集齐三样天地灵物,又甘冒奇险闯入冥府,只为求取彼岸花芯,行那逆天改命丶重聚元神之举……小梅树,你可知,此举何等逆天?成功的希望,又是何等渺茫?」
「晚辈知道。」冷言梅直视着孟婆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没有任何退缩,「但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晚辈也绝不放弃。求婆婆指点,如何才能取得花芯?」
孟婆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彷佛在衡量着什麽。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其花芯,蕴含着生死轮回间最极致的情感与记忆之力,确实有逆转生死丶重聚元神的一线可能。但……」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此物乃冥府至宝,受冥河与忘川之力滋养,非有缘者不可得。强取,只会引动冥府法则镇压,届时,别说花芯,你二人之魂,也将永镇於此,受无尽刑罚!」
萧琰此时也上前一步,拱手道:「孟婆前辈,我二人无意触犯冥府律法,更无意扰乱轮回秩序。只是我这位朋友的道侣,乃因奸人设计丶含恨而终,形神几近俱灭,仅馀一缕残魂依附本体,实乃天道不公。我等所求,不过是一个挽回遗憾丶弥补过错的机会。还望前辈念在我朋友一片赤诚,不惜牺牲自身至此,能网开一面,指点迷津。任何考验,我等都愿承受!」
孟婆的目光转向萧琰,在他身上那缕虽然微弱却纯正无比的紫气龙运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身负人间帝王气运,却甘愿为友涉足冥府……倒也难得。」
她再次看向冷言梅,看着他即便在敛息符保护下,也难掩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与破败,看着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丶彷佛燃烧着自身一切换来的执着光芒,终於,她轻轻叹了口气。
「也罢。既然你执意如此,老身便给你一个机会。」孟婆用汤勺指了指那条寂静流淌的忘川河,「彼岸花芯,需以纯粹的『念』为引,方可采摘而不引动法则反噬。这『念』,可以是至死不渝的爱,可以是刻骨铭心的恨,也可以是……超越生死的执着。」
「你需踏入这忘川河中,以你自身最强烈的丶与你所救之人的『念』为舟楫,抵御河水侵蚀,走到对岸。若能成功,便可采摘一株花芯。但切记,忘川之水,蚀魂噬记忆,一旦你心神失守,『念』力溃散,便将沉沦河底,永世受苦,记忆尽失,连轮回的资格也将失去。」
她顿了顿,看着冷言梅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的脸,补充道:「而且,即便你成功取得花芯,以此逆天之法强行重聚的元神,也未必是完整的他。可能会缺失部分记忆,可能性情大变,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承载了他部分力量的空壳。你,可还愿一试?」
踏入忘川?萧琰脸色骤变,那可是连鬼神都忌惮三分的禁忌之水!他下意识地想阻止,却看到冷言梅在听到「未必是完整的他」时,眼中闪过的只是一瞬的痛楚,随即被更加汹涌的决然淹没。
「我愿试。」冷言梅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山岳。他没有任何犹豫。对他而言,只要还有一丝痕迹,只要还有一点可能,哪怕归来的不是完整的默语,他也认了。总好过,连这一点微弱的温热,都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他转头看向萧琰,给了他一个极淡丶却带着安抚意味的眼神:「等我。」然後,便在萧琰惊骇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那条散发着无尽寒意与死寂的忘川河。
河水冰冷刺骨,并非肉体上的寒冷,而是直接作用於灵魂的冻结之感。冷言梅的脚尖刚一触碰到那暗黄色的河水,便感觉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与撕扯力瞬间沿着接触点蔓延而上,疯狂地侵蚀他的魂魄,试图将他所有的记忆丶情感丶甚至存在的痕迹,都拉扯出来,溶解在这无尽的河水之中!
他闷哼一声,周身的敛息符光芒剧烈闪烁,几乎要瞬间崩碎!他不敢怠慢,立刻闭上双眼,将所有的意志力,所有的精神,都集中於一点——那是他与寒默语之间,跨越了漫长岁月,历经爱恨痴缠,最终以生死为祭,也无法磨灭的联系!
初识时,那黑石少年沉默却坚定的守护;相伴时,那无声却细致入微的关怀;误会产生时,那双逐渐被痛苦染红丶却依旧深藏着未曾熄灭情感的瞳孔;最终时刻,那双灰暗死寂丶却在最後一刻将所有生机与爱意剥离丶留给他的眼眸,以及那随风消散的「梅儿」和「活下去」……
爱吗?恨吗?後悔吗?不甘吗?
都有。但最终沉淀下来,化作支撑他走到如今的,是一种超越了爱恨丶更加纯粹丶更加绝对的——执念。
「默语……等我……」
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将这份历经焚心蚀骨之痛丶几乎燃尽他一切才淬炼出的执念,化作一层无形的屏障,紧紧护住自己的魂魄核心,对抗着忘川河水那无孔不入的侵蚀。
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在河水中前行。河水并不深,只及膝盖,但每迈出一步,都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跋涉,承受着灵魂被寸寸凌迟般的痛苦。灰色的雾气从河面升起,幻化出各种各样的景象,试图动摇他的心神——有他们曾经温馨相伴的画面,有寒默语堕魔後疯狂伤害他的场景,有玄璃设计背叛的戏码,更有寒默语在他怀中彻底化为飞灰的丶最绝望的一幕……
这些幻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不断冲击着他的精神防线。冷言梅额头上青筋暴起,牙关紧咬,嘴角不断溢出魂力受损後形成的淡金色光点(魂血),但他前进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他的目光,始终穿过层层幻象,牢牢锁定着对岸那片血红的花海,锁定着那幽白的花芯光芒。
萧琰站在河岸边,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他看着冷言梅在河水中摇摇欲坠的身影,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坚毅的侧脸,看着他那头银发在忘川的侵蚀下彷佛逐渐失去颜色,心中的震撼与担忧达到了顶点。他恨不得冲过去将他拉回来,但他知道,他不能。这是冷言梅必须独自面对的考验,关乎他内心最深处的「念」。
孟婆依旧平静地搅拌着她的汤,浑浊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河中的身影,无人能看清她此刻的想法。
时间在冥府彷佛失去了意义。冷言梅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已是万年。他的意识开始模糊,魂魄传来难以忍受的虚弱感,那层由执念构筑的屏障也开始出现裂痕,忘川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钻入,开始剥离他的一些边缘记忆……一些无关紧要的修行片段,一些模糊的风景,甚至……他快要记不清自己最初化形时的模样了……
不!不能忘记!
他猛地低头,看向紧紧握在左手掌心丶即便在忘川中也未曾松开的玄石碎片!那微弱的丶熟悉的温热感,如同最後的锚点,将他即将涣散的意识再次拉回!
对,默语!他还没有救回他!他怎麽能倒在这里?怎麽能忘记?
一股更加强大的意念从他残破的魂魄中爆发出来,那层屏障瞬间稳固,甚至将侵入的寒意逼退了些许!他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用尽最後的力气,猛地向前跨出几步!
「哗啦——」
他终於踏上了忘川的对岸!
双腿一软,他几乎是摔倒在冰冷坚硬的黑色河岸上,身体因极致的痛苦与虚弱而不断痉挛,魂魄黯淡得彷佛随时会熄灭。但他成功了!他渡过了忘川!
他抬起头,眼前便是那一片无边无际丶妖异血红的彼岸花花海。那闪烁着幽白光芒的花芯,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冷言梅挣扎着爬起身,颤抖着伸出手,探向离他最近的一株丶花芯处闪烁着幽白光芒的彼岸花。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却蕴含着奇异生机的花瓣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也没有引动任何法则反噬。那株彼岸花轻轻摇曳,花芯处那点幽白光芒顺从地脱离了花朵,如同一点温顺的萤火,飘落至他的掌心,化作一枚约莫指甲盖大小丶晶莹剔透丶内部彷佛有乳白色光晕流转的晶体——彼岸花芯。
入手冰凉,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温暖的错觉,彷佛凝聚了无数生魂对阳世的眷恋与最後的记忆。
第四样灵物,到手!
冷言梅紧紧握住这枚来之不易的花芯,将其与另外三样灵物小心地放在一起。四样灵物相聚,彼此气息隐隐流转,形成一个更加稳定丶更加玄妙的循环,甚至开始散发出微弱的丶滋养魂魄的波动。
他强撑着几乎要彻底溃散的魂魄,转身,看向忘川对岸。萧琰正一脸焦急与期盼地望着他,见他成功取到花芯,脸上顿时露出狂喜之色。
然而,如何回去?再渡一次忘川?以他此刻魂魄的状态,恐怕半步都迈不出,就会彻底沉沦。
就在这时,对岸的孟婆,再次缓缓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既然你已取得花芯,便算通过了考验。老身便破例,送你一程。」
她手中的汤勺对着冷言梅的方向,轻轻一挥。
一股无形的丶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包裹住冷言梅,将他从忘川彼岸直接卷起,跨越了那条恐怖的河流,轻柔地送回到了奈何桥的这一端,萧琰的身边。
「多谢……婆婆成全……」冷言梅脚踏实地,勉强站稳,对着孟婆再次深深一揖,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
孟婆看着他,目光在他那黯淡得几乎透明的魂魄和紧握花芯的手上停留片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警告。
「东西,你拿到了。老身最後再提醒你一次,」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苍凉,「以此法强行重聚的元神,逆天而行,必遭天妒。归来者,或许拥有他的形貌,他的力量,甚至部分记忆,但很可能……已非你最初所识丶所爱的那个完整的他。缺失的,可能是最重要的情感,可能是共同的回忆,甚至可能……对你只剩下陌生与排斥。你耗尽所有,换来的,或许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场镜花水月。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理会二人,重新低下头,专注地搅拌起锅中那能让人忘却一切的孟婆汤,彷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冷言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孟婆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魂。缺失最重要的情感?陌生的排斥?熟悉的陌生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与冰冷,瞬间淹没了他。但仅仅是一瞬。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四样汇聚的灵物,感受着怀中玄石碎片那微弱却真实的温热,眼中重新被那不容动摇的执念填满。
即便归来的不是完整的他,即便他不再记得自己,甚至怨恨自己……只要他还存在,只要他还有一丝痕迹留在这世间,便足够了。总好过,永恒的虚无与寂灭。
「多谢……婆婆……提醒。」他轻声说道,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历经绝望後丶接受任何结果的平静,「但……我不悔。」
他转向一脸担忧的萧琰,露出一个极淡丶却彷佛卸下千斤重担的笑容:「我们……回去吧。」
萧琰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巨大悲伤与微弱希望的光芒,心中酸涩难言。他重重点头,扶住冷言梅几乎无法站稳的身体,沉声道:「好,我们回去。」
两人对着孟婆的方向再次行了一礼,然後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朝着那阴阳裂隙的方向,艰难地走去。身後,忘川河水寂静流淌,彼岸花开得依旧妖异血红,奈何桥上,魂来魂往,饮下那碗忘却前尘的汤。
孟婆的话语,如同一个沉重的烙印,留在了冷言梅的心底,成为了他实现愿望之前,最後丶也是最深的一道阴影。
但,路还是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