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新生
暮色渐深，山谷中最後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没。冷言梅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掌心紧贴着玄石粗糙的表面，感受着石核深处那新生灵识如同初生心跳般纯净而有力的搏动。那灵识勾勒他掌纹的触感早已消失，重新归於平稳的沉睡，但那份鲜活的丶充满依恋的互动，却在他冰冷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层层叠叠丶复杂难言的涟漪。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萧琰点燃了篝火，橘红色的火光跳跃起来，驱散了部分夜色与寒意，也映亮了他那张过於苍老憔悴的脸庞。
「梅君，吃点东西吧。」萧琰将烤热的乾粮和清水递到他面前，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你已在此枯坐数个时辰，水米未进。纵然心系寒兄，也需顾惜自身。若你倒下了，这新生的灵识又该由谁来引导？」
冷言梅缓缓收回手，动作因长久维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他接过食物，机械地咀嚼着，目光却依旧未曾离开那块玄石。火光在他浑浊的琉璃褐眸中跳动，映不出往日的清冷光辉，只有一片沉沉的疲惫与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光点，那是属於希望的火种。
「他……今日很活跃。」冷言梅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萧琰分享。「我能感觉到，他似乎在努力辨识我的气息，那种依恋……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萧琰在他对面坐下，点了点头：「我感觉到了。寒兄这灵识成长的速度，实在惊人。虽无记忆，但这份灵性与对你的依赖，却彷佛与生俱来。」他顿了顿，看向冷言梅，「或许……这便是冥冥中注定的重新开始。剥离了过往沉重的记忆与伤痛，回归最本初的状态，与你重新缔结缘分。」
「重新……开始……」冷言梅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皱纹丶骨节分明的手，这双手曾凝霜聚雪，曾抚琴弄笛，也曾为了采集灵物而遍体鳞伤，如今却只剩下乾枯与苍老。「我这副模样……倒像是他的祖父了。待他灵智渐开，能够真正看清我时，不知会作何想。」
他的话语中带着淡淡的自嘲，却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哪个修行者不爱惜自身的容貌形体？尤其是他这等天地灵秀所锺的梅树精灵，往日风姿更是堪称绝世。如今为了救回所爱，落得如此苍老衰败，面对一个新生的丶纯净无瑕的灵识，内心深处岂会毫无波澜？
萧琰看着他，心中明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损耗的本源与寿元，并非寻常丹药或功法能够轻易恢复。他只能劝道：「梅君，皮相不过外物。寒兄若在，绝不会在意这些。更何况，如今他灵智初开，所感所依，皆是你神魂本源之气息，而非这表象皮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块一直沉寂的玄石，突然毫无预兆地轻轻震动了一下！并非之前灵识互动时那种内在的波动，而是实实在在的丶石体本身的震颤！
紧接着，一道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纯净丶都要明亮的乳白色光芒，猛地自那道最深的裂痕中透射而出，如同黑暗中点燃的圣火，瞬间将周围的夜色驱散了大半！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温润柔和丶却又磅礴浩瀚的气息！
冷言梅和萧琰同时一惊，霍然起身！
「这是……？」冷言梅脱口而出，警惕地盯着那光芒。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乳白色的光芒已如流水般，主动涌向冷言梅，并非攻击，而是一种充满了亲近与依恋的丶温柔的包裹！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暖流，顺着他贴近石面的手臂，迅速蔓延至他全身！
「梅君小心！」萧琰下意识想上前，却被那温和却坚定的光芒轻轻阻隔在外。
冷言梅怔在原地，他能感觉到，这光芒中蕴含着一股极其精纯丶充满生机的本源之力，这力量……与他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沉厚，带着寒默语独有的丶属於大地顽石的沉稳气息！「是他……是默语他……在将力量反哺於我？」
光芒流转之处，冷言梅那枯槁如乱草的银白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焕发出冰雪般的剔透光泽，并且逐渐恢复了顺滑！他脸上丶手上那些深刻的皱纹，如同被无形的手抚平，迅速消褪，肌肤重新变得白皙近乎透明，隐现其下淡青脉络，恢复了往日冰雕雪琢般的质感！他那原本佝偻的身形，也重新变得挺拔如临风玉树，周身再次开始萦绕起那冷冽而清雅的梅香，行动间似有落英缤纷的幻影浮现！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那个风华绝代丶清冷孤傲的梅君，竟奇迹般地重现世间！甚至因为经历了生死磨难与无私奉献，那双琉璃褐眸中的哀愁被沉淀为更深的坚毅，气质更添了几分破碎後重生的脆弱与瑰丽！
乳白色的光芒缓缓褪去，重新收敛回玄石深处，那灵识的波动也随之变得微弱，彷佛这次反哺消耗了他不小的力量，再次陷入了沉睡。但石体表面，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润光泽。
冷言梅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恢复如初丶甚至更胜从前的双手，又抬手抚摸自己光滑紧致的脸颊，感受着体内那虽然依旧空虚丶却不再枯竭死寂的灵力源泉，一时间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萧琰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惊叹道：「这……这是寒兄他……他在帮你恢复？！这灵识竟已懂得反哺之道？！」
冷言梅没有回答，他只是猛地转头，看向那块玄石，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极致复杂的温柔与酸楚。他快步上前，再次将手贴在石面上，感受着那沉睡灵识平稳的波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轻声道：
「默语……谢谢你……你总是如此……即便什麽都不记得了，也本能地……想要对我好啊……」
恢复了年轻原貌的冷言梅，彷佛也找回了一部分生机与活力。虽然修为与本源的亏空并非一朝一夕能够补回，但至少，他不必再顶着那副苍老衰败的躯壳，去面对那个「新生」的灵识。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慰藉与鼓励。
自那晚的反哺之後，玄石中的灵识又沉睡了数日。当他再次苏醒时，变得更加灵动活跃。冷言梅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灵识如同一个充满好奇的稚子，开始更加积极地探索着周围的世界，而探索的核心，永远围绕着他。
冷言梅开始如同过去千万年相伴岁月那般，耐心地丶系统地引导着这个新生的灵识。他不再仅仅是温和地陪伴和滋养，而是开始尝试教导他如何更有效地吸收天地灵气，如何辨识不同的能量属性，甚至通过神念，传递一些最基础的丶关於这个世界的认知——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草木枯荣。
「默语，感受到了吗？这是清晨的日光，蕴含着少阳之气，温和滋养。」冷言梅将一缕晨曦之光引至石畔。
「这是夜间的月华，性属太阴，清冷纯净，於你凝神静气大有裨益。」
「这株是清心草，其气清冽，可助灵台清明……」
那灵识学习的速度快得惊人，彷佛一块乾涸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冷言梅传递过来的一切。他对冷言梅的依赖也与日俱增，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当冷言梅在附近照料花草或是短暂调息时，那灵识的波动便会显得有些焦躁，不断地释放出探询的意念，直到感应到冷言梅的回应，才会平静下来。
「莫急，我只是去取些灵泉，很快便回。」冷言梅无奈地安抚着石中传来的不安波动。
这一日，萧琰从山外归来，手里提着一壶从附近城镇换来的丶灵气稀薄却滋味清醇的果酒，还有些许人间的糕点。他远远便看到冷言梅正坐在玄石旁，低声对石头说着什麽，侧脸在阳光下彷佛发着光，恢复银白剔透的长发随意披散，与素白衣袍相映，风姿绝世。
萧琰脸上不由露出笑意，加快了脚步。「梅君，看我带了什麽回来？偶尔也换换口味，总吃那些丹药灵果，未免太过无趣。」
他刚走近几步，还未来得及将手中的东西放下，突然，一股明显带着不悦与排斥意味的灵识波动，猛地从玄石中荡开，如同无形的屏障，警告着他的靠近！那波动虽然不算强大，却异常坚决，充满了「这是我的地盘，你不准靠近他」的意味。
萧琰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些许无奈，扬了扬手中的酒壶和糕点，对着玄石方向笑道：「寒兄，这可是好东西，不识货吗？我可是特意带回来给你们的。这『醉春风』虽灵气不足，滋味却是一绝。」
那灵识波动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强烈了几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一股微弱的推力试图将他推得更远。
冷言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应弄得一怔，随即有些尴尬地看向萧琰：「他……似乎不太喜欢你靠得太近。这几日，连山谷里的灵雀靠近些，都会被他驱赶。」
萧琰耸了耸肩，将东西放在距离玄石还有七八步远的一块平整青石上，识趣地没有再上前。「无妨，看来寒兄这爱吃醋的性子，倒是从小就养成了。」他语带调侃，眼中却并无恼意，反而觉得这新生的灵识颇为有趣，那份对冷言梅超乎寻常的占有欲，虽然霸道，却也纯粹得可爱。「只是没想到，我这送酒送食的，反倒成了不受欢迎的恶客。」
冷言梅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安抚性地轻抚石面，将一缕温和的意念传递过去：「默语，萧琰是朋友，是来帮助我们的。他并无恶意。」
石中的灵识接收到他的安抚，那排斥的波动才稍稍减弱，但依旧警惕地盯着萧琰的方向，彷佛在监督他有没有越界。
冷言梅看着萧琰放在青石上的酒和糕点，又感受着石中灵识那毫不掩饰的独占欲，心中情绪复杂难言。这份熟悉的丶带着偏执的占有欲，让他恍如隔世，彷佛感受到当年灵识初凝时，那块黑石也会因他与其他精怪多说两句话便隐隐震颤的稚拙。只是，那时是带着懵懂与笨拙的在意，而如今这新生的灵识，表达得更加直接丶更加纯粹，不掺杂任何後来的痛苦与阴霾。
是喜悦吗？看到熟悉的特质在新生中重现。
是怅惘吗？因为清楚地知道，这终究不是完整的那个人。
他走到青石边，拿起那壶果酒，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隔空递给萧琰，自己则拿着另一杯，回到玄石旁坐下，轻声道：「他还小，不懂事，你别介意。这份独占欲……或许只是雏鸟情节，待他见识更广，便会好了。」
萧琰接过酒杯，遥遥举杯，笑道：「怎会介意？看到寒兄能以这种方式归来，看到你恢复旧貌，我高兴还来不及。」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语气真挚，「梅君，放下过去，试着……就把他当作一个全新的开始吧。你看，他即便什麽都不记得了，依旧本能地亲近你丶依赖你丶甚至……不允许别人靠近你。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深爱？纯粹，炽热，不染尘埃。」
冷言梅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琉璃褐眸中光影浮动。他沉默地饮下杯中略带涩意的酒液，没有回答，只是将另一只手，再次轻轻贴在了身旁那微凉的石面上。
时光如水，在山谷宁静的氛围中缓缓流淌。转眼间，距离寒默语灵识新生，已过了数月。
这数月间，冷言梅的心境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依旧会时常对着玄石诉说过往，但不再仅仅沉溺於悲伤与回忆，更多的是分享当下的点滴。「默语，你看，那株星纹兰开了，像不像你以前说过的，夜空洒落的星辰？今日萧琰带来了一种叫糖画的人间小食，可惜你现在还尝不到，那甜味……想必你会喜欢。」他开始像教导一个真正的稚子般，引导他感知自然，理解简单的情绪，甚至尝试教他凝聚更清晰的神念。
而那新生的灵识，也未曾辜负他的期望，以一种近乎恐怖的速度成长着。他不再满足於简单的触碰和情绪表达，开始尝试用更加复杂的方式与冷言梅交流。有时是一段模糊的丶带着欢快节奏的意念波动，像是在哼唱无名的歌谣；有时是模仿冷言梅灵力流转时产生的细微光点，在石体表面一闪而逝；有时甚至是对萧琰带来的一些小物件，尤其是那些亮晶晶的或者味道香甜的表现出明显的好奇与渴望。
当然，那份对冷言梅超乎寻常的占有欲，也随着灵识的成长而愈发明显。萧琰如今几乎无法靠近玄石三丈之内，否则便会引来灵识强烈的抗议，甚至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试图将他推开。「寒兄，我只是送些新鲜瓜果，何必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
萧琰苦笑。若是冷言梅与萧琰交谈的时间稍长，那石中的灵识便会开始捣乱，要麽是不断释放波动吸引冷言梅的注意，要麽是故意扰乱周围的灵气，弄得冷言梅哭笑不得，只得结束谈话，回去安抚那个彷佛受了委屈的「大孩子」。
「好了，默语，莫要胡闹。我与萧琰只是在商议为你布置聚灵阵法之事。」
这一日，午後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山谷中。冷言梅正坐在玄石旁，手握一枚玉简，尝试将一篇最基础的凝神静气法诀，通过神念传授给石中的灵识。「默语，仔细感受这股意念的流转，试着引导你自身的力量，循此路径运行，可助你凝聚神识，稳固灵体。」他的声音清冷如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耐心与温柔。
萧琰坐在远处的梅树下，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含笑看着这边的教学场景。他如今已习惯了保持距离，倒也乐得清静。「梅君这教导，可比当年太傅对我严苛多了。」他低声自语，带着几分怀念。
就在冷言梅讲解到关键处时，他突然感觉到，石中灵识的波动变得异常集中和凝聚。紧接着，一缕极其细微丶却异常清晰坚定的神念，如同初生藤蔓探出的第一根细丝，小心翼翼地丶却又带着某种决然地，触碰到了他的神识。
那不是无意识的蹭动，也不是模糊的情绪表达，而是一道清晰的丶带着询问意味的意念，虽然简单，却意义非凡——
「梅……儿……？」
冷言梅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握着玉简的手僵在半空，那双琉璃褐眸瞬间睁大，瞳孔深处倒映着玄石冰冷的表面，却彷佛看到了极度不可思议的景象。
他……说话了？
不是通过波动传递情绪，而是凝聚了神念，发出了……呼唤？
虽然只是两个模糊的音节，虽然发音还带着稚嫩的迟疑，但那确确实实，是寒默语曾经……独属於他的称呼。
巨大的酸楚与汹涌的狂喜，如同冰火交织的浪潮，瞬间将冷言梅淹没。他眼眶一热，视线迅速模糊，喉咙像是被什麽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远处的萧琰也察觉到了异常，疑惑地望了过来。「梅君？怎麽了？」
石中的灵识似乎对冷言梅剧烈的情绪波动感到困惑和些许不安，那缕神念带着试探，又轻轻触碰了他一下，重复道：「梅……儿？」
冷言梅猛地闭上眼，两行清泪终是承受不住重量，顺着他恢复光洁的脸颊滑落。他颤抖着伸出手，紧紧贴住石面，彷佛要透过这冰冷的石头，将那个新生的丶懵懂的却又带着熟悉印记的灵识拥入怀中。
他张了张嘴，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哽咽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却无比温柔的音节：
「……嗯。」
是在回应他的呼唤。
也是在回应自己那历经劫波丶百转千回後，终於看到一丝微光的……心。
山谷寂静，阳光温煦。玄石无言，却有新生灵识，发出第一声懵懂而亲昵的呼唤。冷言梅泪落无声，心中那片荒芜的冻土，彷佛终於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初春的丶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未来依旧漫长，充满未知。但至少此刻，他握住了这份失而复得的丶残缺却珍贵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