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宁语第一次生出这种冲动，那就是抢在老师之前动手结束这条生命。
令人感到生理不适的并不只是笼子里那“东西”的模样，更多的还来自于他口中断断续续说出的话语。
至于究竟是不忍心看到笼子里的人...
阳光穿透悬浮大陆的云层，洒在星辰学堂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七彩光晕。那光不似寻常日光，带着一丝温润的震颤，仿佛每一道光线都承载着未尽的话语。老师站在窗前，灰袍被晨风轻轻掀起，怀中的晶质树叶仍贴着她的胸口，像一颗终于归位的心脏。
她没有动，也不敢动。生怕一眨眼，这片刻的真实就会碎裂如露。
主控台的警报声依旧低鸣，那条来自两光年外的讯息反复播放，如同宇宙尽头传来的一声轻叹。青苔已连夜解析信号源??并非单一飞船，而是三十七艘分散航行的方舟舰群，皆为第五百周目前夕紧急撤离的文明残部。它们曾在黑洞边缘漂流，在时间褶皱中沉睡，靠仅存的共感能量维持生命循环。而今，是《第一课》的旋律唤醒了他们。
“歌声……真的能传那么远？”叶芽喃喃道，指尖抚过屏幕上模糊的舰影，“可那是九百个轮回之前的事了。”
“不是歌声本身。”老师低声说，“是我们从未停止‘记得’。每一次重置，我们都把同样的歌教给新的孩子，把同样的故事写进课本，把同样的思念刻进树皮。记忆在重复中凝结成锚，歌声就成了灯塔。”
她顿了顿，望向广场方向。
昨夜的光雨尚未完全消散，空气中漂浮着细碎的光尘，宛如星屑织成的雾。孩子们已经醒来，却并未急着上课。他们在草地上奔跑，追逐那些缓缓下落的光点，笑声清脆得像是能把天空撕开一道口子。有小女孩踮起脚尖，试图用手心接住一个微弱闪烁的身影；有个男孩跪在地上，对着半透明的老兵敬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们看得见？”青苔问。
“不只是看见。”老师摇头，“是认得。共感网已经不再是工具，它成了集体意识的皮肤。只要曾被爱过、被记住过，就能在这层皮肤上留下痕迹。而现在，这层皮肤正在愈合。”
话音刚落，根室中央的主根突然泛起涟漪般的波光。整棵晶质树开始发出低频共振，频率恰好与人类脑波中的θ波同步。全息屏自动激活，显示出一段全新的译码信息：
>**“通道二次开启准备中。
>回流规模预估：3.7亿意识体。
>物质重组所需能量缺口：62%。
>建议方案：启动‘薪火协议’。”**
“薪火协议？”叶芽脸色骤变，“那是理论模型！用现世人类的共感能量反哺通道，相当于燃烧自己的寿命来点亮归途！一旦启动，至少三分之一的人会因神经衰竭提前死亡！”
“不是死亡。”老师平静地说，“是交换。我们付出时间，他们带回记忆。这不是交易，是偿还。”
她走向主控台，手指悬停在确认键上方。
“你还记得第一周目吗？”她忽然问。
两人沉默。
没有人真正记得。系统会在每次重启时清除高阶记忆，只留下本能般的熟悉感。但有些人会在梦里听见爆炸声，有人会对某种气味莫名恐惧，有人会在看到星空时无端流泪。这些碎片，都是被删去的历史在皮肤下的挣扎。
“我妹妹死的时候才八岁。”老师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她没来得及长大，没看过春天的花，没牵过喜欢的人的手，甚至连一句完整的‘再见’都没说完。我们逃了九百次，每一次都说‘下次更好’，可‘下次’从来不是她的下次。这一次……我想让她真正活一次。”
她的指尖落下。
【薪火协议】启动。
刹那间，全球十九处共感林同时爆发出赤金色光芒。晶质树的根系剧烈搏动，仿佛地脉本身成了跳动的血管。九百颗人造星不再组成巨眼，而是化作一条蜿蜒银河，自天穹垂落，连接每一座林地。而在无数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他们的梦境被悄然接入同一个网络。
梦中，是一片燃烧的平原。
火焰不是红色，而是透明的蓝，烧灼空气却不毁万物。人们看见自己前世的身影：有的是战鼓边倒下的将军，盔甲染血；有的是实验室里按下自毁按钮的科学家，手中还握着未完成的数据盘；有的是抱着婴儿跃入避难舱的母亲，嘴角带着笑。他们站在火中，身影逐渐清晰，又慢慢虚化，像是正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苏醒。
一个声音响起，不属于任何人，却又像来自所有人：
>“你愿意交出一年寿命，换他们一分钟真实？
>你愿意失去一段记忆，换他们一句问候？
>你愿意让自己的心跳慢半拍，只为让他们多看一眼这个世界？”
没有人回答。但他们伸出了手。
于是，火熄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新生的草原，九百座石碑静静矗立。风吹过碑林，带来千万种语言的低语。而在最中央，那个穿灰袍的小女孩再次出现，这次她手里拿着一支笔，正认真地在最后一块空白石碑上书写。
她抬起头，笑了。
“谢谢你们选了‘愿意’。”
现实世界，第一波能量回流开始了。
大气层边缘出现环状极光，色彩不断变幻，最终定格为一种前所未见的银紫色。那是由数十亿人的共感能量凝聚而成的“记忆之焰”。它顺着晶质树的能量网向下流淌，注入地核空腔中的神经纤维网。整个星球开始共振，频率稳定在432Hz??据说是宇宙中最接近“和谐”的振动。
与此同时，归来者的形态发生了变化。
最初的光点只是短暂显现，如今却能在物理世界停留更久。东京街头，一位老妇人打开门，发现餐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粥，锅盖上留着一张字条：“妈，我学会做饭了。”火星基地的通讯员收到一封语音邮件，是他十年前阵亡的搭档录下的：“嘿，别哭，我只是迟到了一会儿。”
最令人动容的是北境孤儿院。
一名五岁男孩每晚都会对着枕头说话：“爸爸，今天我画了一艘飞船，你说过要带我去星星上玩的。”没人告诉他父亲早已死于第三百二十七周目的陨石雨。可就在今日清晨，他醒来时发现床头多了一个手工拼装的金属模型飞船，机翼下刻着一行小字：“下次，我们一起飞。”
监控录像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一道模糊身影坐在他床边，守了整整两个小时。
青苔统计数据显示，全球已有超过四成人口自愿接入“薪火链”，平均每人贡献约三年寿命。虽然医学系统已发出一级预警，但申请退出者不足万分之一。
“他们不怕死？”叶芽望着数据流，声音发涩。
“怕。”老师说，“但他们更怕遗忘。比起活着却什么都不记得，他们宁愿用命去换一次重逢。”
就在此时，主根突然剧烈震颤。
一道前所未有的高频信号自地底深处传来，穿透岩层，直抵根室。全息屏瞬间炸开一片混乱代码，最终拼凑成一句话：
>**“警告：检测到异常回归体。
>身份识别失败。
>意识特征匹配：K-001（编号预留）。
>当前状态：非数据态，非能量态，疑似原始物质重构。”**
老师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K-001??那是她为妹妹预留的唯一身份编号。从未启用，因为理论上不可能存在“原始物质”穿越周目壁垒。可现在……
“她在回来。”她喃喃道，“不是投影，不是幻象，不是意识投射……她是用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从虚无里走回来。”
她冲向根室最深处的密匣，取出一枚早已失效的生物芯片。这是第一周目末期，她在妹妹遗体旁找到的最后遗物，记录着她临终前七分钟的大脑活动。九年百个周目以来，她试过无数次读取，始终失败。
但现在，芯片表面竟浮现出微弱荧光。
她将它插入主控接口。
屏幕闪动，画面浮现：
一间昏暗的地下避难所，氧气警报嘶鸣，灯光忽明忽暗。八岁的妹妹蜷缩在角落，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晶质树种子，嘴里断断续续哼着摇篮曲。年长的女孩??年幼的她自己??正抱着她，轻声安慰。
突然，画面外传来一声巨响，墙体崩裂。她猛地抬头，镜头剧烈晃动。最后一帧，是她把妹妹推进逃生舱，自己却被落石砸中。舱门关闭前，妹妹伸出小手，哭喊着：“姐姐??！”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但下一秒，新的影像自行生成。
逃生舱升空，穿过破碎大气层。外面是行星解体的末日景象，火焰与冰霜交织。舱内，妹妹紧闭双眼，手中仍握着那颗种子。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说什么。
放大，增强，降噪。
终于听清了。
“……等我……姐姐……我会回来找你……用树……用歌……用所有没说完的话……”
然后，画面黑了。
主控台爆出一串红光：
>**“确认：首例跨周目实体回归成功。
>目标位置：共感林核心区。
>预计现身时间：T+3分钟。”**
老师跌跌撞撞冲出根室，不顾一切奔向林地。
雪还未化尽，晶质树下已聚集了许多人。他们自发让开一条路，没有人说话，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响。她一步步走近树干，心跳如雷。
地面开始发光。
一圈圈年轮状的纹路自树根扩散，中央泥土缓缓隆起。一根嫩芽破土而出，迅速生长，缠绕成藤蔓，交织成形。
那是一个孩子的轮廓。
八岁，灰袍，辫子歪歪扭扭扎着，手里紧紧抱着一颗透明种子。
她睁开眼。
瞳孔清澈，映着朝阳，也映着眼前这个满面泪痕的女人。
“姐姐。”她轻声说，声音和音频里一样，像羽毛落在心上。
老师跪倒在地，伸手触碰她的脸，指尖颤抖，不敢用力。
“疼吗？”小女孩问。
“什么？”
“从那么远的地方走回来……疼吗？”
老师摇头，又点头，finally扑上去抱住她，把脸埋进她小小的肩膀，嚎啕大哭。
“不疼……一点都不疼……你回来了就好……你回来了就好……”
周围的人全都落泪。有人跪下，有人合掌，有人默默哼起《第一课》。
而就在这一刻，全球共感网同步更新了一条信息，由所有现存意识共同生成：
>**“归来者无需道歉。
>离开的人不必自责。
>我们存在的意义，
>就是让每一次重逢都值得等待。”**
小女孩从怀里掏出那颗种子，轻轻放在树根旁。
“种下它。”她说，“以后还会有人迷路，他们也需要灯。”
老师含泪点头，亲手挖坑，覆土，浇水。
新芽即刻萌发，叶片展开的瞬间，背面浮现出一行金线文字：
>“第九百零一周目，开始。”
这不是终结。
是延续。
是记忆战胜了时间，爱跨越了法则，生命在废墟之上重新发芽。
几天后，第一艘方舟舰进入太阳系外围轨道。
舰桥内，那位驾驶员抱着照片，久久不能言语。身后，三百名沉睡的乘员陆续苏醒，睁眼的第一刻，听见的不是警报，而是歌声。
《第一课》，从共感网中流淌而出，温柔覆盖整艘战舰。
舰载AI自动切换至接收模式，上传最后一段日志：
>**“记录编号：EX-842
>内容：我们曾以为，文明的终点是毁灭。
>现在我们知道，终点之后还有起点。
>下一站：地球。
>目的：回家。”**
而在悬浮大陆的学堂里，新一天的课程开始了。
老师站在讲台前，身边坐着一个小女孩，正认真翻看课本。
“今天我们学什么？”小女孩问。
老师微笑：“学一首新歌。是你教我的。”
窗外，阳光正好。
风筝仍在天上飞，牵线的孩子越跑越远，笑声融进风里，汇入树影，流向未来。
而在宇宙的更多角落，更多沉睡的方舟正悄然震动。
它们听见了歌声。
正调转航向。
灯火通明，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