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八年,元月初七日酉时四刻,良国公府。
兵部右侍郎付昭穿着一袭黑色斗篷,进入了良国公府大门。
门外有一个隐藏在巷角处的黑色身影,向着另一黑暗处望去。只见那边发出一个手势,这个黑色的身影将自己隐藏入阴影里。
秦烈一身便服,在仪门迎接付昭,然后两人走向秦烈的外书房。
「付侍郎,深夜前来,可有急事?」秦烈亲自给付昭沏茶。
「右都督,付某无能。银粮和腾骧卫已经拨付辽东,付某无力迁延。」
「付侍郎可知此事何人所为?」
「此便是付某前来原因。实是不知何人所为,特来讨教右都督。」
其实这十来日,付昭内心无比惶恐。若按照付昭往日所为,定当全力襄助姜白石奔走户部丶工部。但十二月廿三日,听了秦烈蛊惑,再加上袁罡亦告知他姜白石复起几乎无望,河东有意推他上兵部尚书之位。只需拖上半月,辽东战局再烂一点,则姜白石无能之名钉死。而半月后,袁罡会亲自向皇帝陈情,恳求拨付腾骧卫二万上辽东。则胜局必定,届时挟此战之功,付昭必然兵部尚书之位有望。
所以,这十来日,付昭虽每日忙于辽东战事,却没有太多发力。每次他从户部回来,见到姜白石带着灼灼目光看向他,却得到了户部说尚在统筹的话,目光暗淡下去时,那种内心的愧疚实是让付昭焦灼。
元月初四日,上谕下。户部很快将太仓银一期拨付,京通粮仓也转运起来,腾骧卫虽兵力只有一万也于初五清晨出发了,付昭心里的愧疚大减。但是同时他对自己能否上兵部尚书位置的焦虑却加深了。
初四日,上谕下时,付昭问姜白石,此等大手笔,何人所为?姜白石只看了他一眼,却只说:「陛下圣明。」
初五日夜,付昭去拜访袁罡,亦问同样的话,袁罡也摇摇头道:「圣意高远,实在莫测。」袁罡透露了初四日御书房商议后都在等待圣裁,可是这些信息根本无法帮助付昭判断局势。
初六日付昭想了一晚上,决定还是来拜访秦烈,兴许秦烈处有些意外的消息,亦兴许是五军都督府的作用。
秦烈自宣化回来,攻讦姜白石,已经多日不曾被皇帝召见。偶尔一次去,还是皇帝询问秦业生病之事。因为秦焘如今尚在山西托病,代王那边还没有筹谋完毕,所以秦烈只是含糊回答「时好时坏」。皇帝也没有追问,更没有派太医前往,关照了秦烈好生奉养,毕竟已经封笔,公务之事可以暂且一放。
这话虽然没有去掉秦烈的职位,但是意思非常明确,就是秦烈当以尽孝道为先。倘若秦烈仍然日日去五军都督府或者外出,那便是不孝。只此不软不硬的一句话,便不明不白地把秦烈困在了家中,至少不能如之前那麽自由。所以,付昭前来讨教的事,秦烈亦无消息。
秦烈右手手指敲着桌子,左手抚须。最终他决定这样说,「兴许便是陛下圣意。」但是秦烈心知肚明,皇帝会调银调粮,但要皇帝自己同意调腾骧卫,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最有可能的人,还是邓修翼。这个邓修翼是秦烈大业路上,必杀之人。秦烈不准备告知付昭,因为他还想用付昭。
付昭听罢,心放了一半。因为他最怕的是姜白石重新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其次他怕兵部左侍郎田玉麟发的力。
「敢问右都督,此后某当如何作为?」
秦烈想了一下道:「既如此,便丢开蓟辽罢。」秦烈心里想的是,兴许等腾骧卫赶到辽东时,那边已经大局确定。「付侍郎可敢专以军户事,弹劾姜白石?」
付昭连连摆手,「不妥,不妥」。付昭看着秦烈皱起的眉头,道:「自开国来,从未有佐贰官弹劾主官之事,付某何敢开此先例?」
「若成,则青史留名。」
「若败,则遗臭万年!」付昭道。
「狭路相逢勇者胜。」
付昭站了起来道,「右都督,若非要胁迫付某行此事,此前种种商议,就此作罢。」
「哎,付大人」,秦烈也站起来,拦住付昭,他只是想要试探付昭,并不是想把付昭逼死。「只是商议罢了,何来胁迫之说。坐,坐,坐!」又把付昭拖着,拉了下来。
付昭只得坐下,只是垂头。
「付大人,可有姜白石怠政实证?」秦烈又问。
付昭摇了摇头,道:「右都督亦是军中之人,军户逃逸,卫所废弛,右都督岂能不知?兵部困于京城,何来千里眼万里耳?地方百户丶千户丶总兵不报,兵部就算于蛛丝马迹中,可以窥知,除咨文地方丶都察院又能何为?贞甫兄,实已尽全力矣。」
秦烈理了理衣袖,道:「吃空饷,乃地方常态。竟不上供兵部?付大人,说笑了。」
付昭猛然抬头,如是之话,若非政敌攻讦,如何能在此情此景中谈及?「右都督,此话当慎言。」
「呵呵,付大人莫是忘了今日所为何来?此刻,秦某竟恍惚,付大人是来保那姜白石,还是来谋那姜白石?」
「这……」付昭被秦烈噎住。
「不如付大人思量思量,可有实证。」秦烈道,「如是,姜白石当永无翻身之日。」
走时,秦烈告知付昭,如有实证,可交予御史方升,由方升行弹劾事。
付昭带着御史方升居然和秦烈有牵连这个巨大的震撼,恍惚中离开了秦烈的书房。秦烈亲自送到了仪门,后面便由管家送付昭出府。
付昭正在良国公府门口向秦烈的管家拱手告辞时,突然从巷子拐角处冲出两个小子,黑夜里,付昭的仆从竟未发现。这两个小子一身黑衣,直冲付昭而去,竟然将付昭撞翻。冲突中,付昭兜头的帽子被掀开,其惊恐的脸暴露在了灯笼下,一览无馀。
而那两个小子,撞完人后,直接便跑了。在众人还没意识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
秦管家扶起付昭,「大人可曾受伤?」
付昭揉了揉后腰,道「无妨,天雪路滑,竟没站住。」
秦管家对旁边侍卫道,「去查,哪里来的小贼!」侍卫领命而去。秦管家扶着付昭上了马车,频频告罪。付昭只摆摆手,带着满腹的心事而去。
戌时一刻,一封锦衣卫的白本密报递到了锦衣卫指挥使铁坚的案几上。
自初五日,厂卫入京中各衙门听记来,铁坚还得到了皇帝一个密旨,在京城所有四品以上文官和五军都督府二品以上武官的门口,加强密监。密监之事单独向皇帝呈报。
「付昭?」铁坚看着这个名字,眉头一皱。「酉时四刻入,戌时初刻离。」
一会,又一封白本密报而来,这次是刑部尚书张肃,深夜造访次辅袁罡。
这是锦衣卫第一次行如此密监事,却看到了朝廷重臣门之间的如此互动,让铁坚大为震动。此刻他虽不知道付昭见秦烈何事,张肃见袁罡又是为了何事。但是他需要皇帝给他一个明确的指令,他究竟该如何做?一时间,铁坚只觉得坐如针毡。
元月初七夜,戌时三刻,养心殿东暖阁。
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暖阁紧闭的菱花槅扇。殿内虽有地龙源源不断散着暖意,驱散了刺骨的严寒,却驱不散一股沉滞的丶混杂着药味的凝重气息。空气乾燥而温暖,却莫名地令人呼吸发紧。
皇帝并未安寝,刚从乾清宫寝殿被唤起,只披着一件玄青色暗云纹夹棉道袍,未系腰带,略显松垮地罩在身上。他坐在临窗的暖炕上,背微微佝偂,脸色在几盏宫灯昏黄的光线下透着倦怠和苍白,眼窝深陷。案几上一碗尚冒着微弱热气的汤药,散发着苦涩的味道。他手中握着一块温热的巾帕,掩着嘴,压抑地咳了几声,声音沉闷,带着胸腔深处的回响,每一次咳嗽都让他本就疲惫的面容更添一丝憔悴。年近五十,又是寒冬深夜被惊动,这位九五之尊的身体,显然并非铁打。
铁坚一身寒气未散的飞鱼服,恭谨却僵硬地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殿内的暖意与他内心的惶恐煎熬形成鲜明对比,额角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他第一次执行如此「僭越」的密旨,监视的对象是满朝朱紫,所见之事又如此诡谲,巨大的责任感和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着他的心脏。
「臣铁坚,叩见陛下。深夜惊扰圣驾,臣罪该万死。」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却掩不住一丝紧绷,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
皇帝放下巾帕,抬起眼,目光像浸了寒冰的秤砣,沉沉落在铁坚身上。那目光里的审视与穿透力,与身体的倦态形成强烈反差。「起来说话。」声音带着咳嗽后的微哑,更显低沉,「何事,值当此刻?」
铁坚起身,依旧垂首,从怀中取出一份薄薄的丶未署名的白本密报,双手高举过顶。「臣…奉旨行事,有所察报。不敢擅专,特来请旨,后续……当如何区处?」他强调了「奉旨」和「请旨」,将那份记录着付昭丶张肃深夜行踪的密报,作为惶恐的具象呈现出来。他需要皇帝给他划下一条明确的界限。
甘林无声上前接过密报,转呈御前。
皇帝展开白本,目光平静地扫过。看到「张肃」丶「袁罡」时,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知晓夜幕下这张必然的棋路。但当视线落在「付昭」丶「秦烈」丶「酉时四刻入,戌时初刻离」时,捻动巾帕的手指骤然收紧。暖阁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有皇帝压抑的丶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皇帝没有问任何问题。他将密报轻轻合上,置于炕几一角,沾着药味的巾帕再次掩住口鼻,闷闷地咳了两声。待气息稍平,他抬眼看向铁坚,那目光深不见底。
「铁坚,」皇帝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你既奉旨行事,便该知晓,朕要你看的,不是这个。」
「臣明白。」铁坚快速道。
「那你可知当如何作为?」
「臣茫然,故深夜惊驾。」铁坚实诚地回答。
绍绪帝指尖在密报的封皮上似有若无地划过,「这只是个影子。半个时辰,若召来问,便可用葫芦话来糊弄朕。这是不够的。影子是虚的,人心……才是实的。要看清人心,有时……得离得近些,再近些。」
铁坚低着头,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都是虚的。虚的,如何便能说定有问题。
绍绪帝平视着铁坚,他突然想到了陆楣。陆楣此时应该明白自己想要什麽了,而铁坚已经做了这个锦衣卫使三年了,还没有学会陆楣那些手腕。绍绪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暖阁的墙壁,投向无边的黑夜,轻轻道:「门缝里能窥见烛光,窗隙里能听到片语。你可明白?」
铁坚一脸茫然地抬头。
「……甚至……连那白纸黑字间藏着的心思,也不是不能……拆解出来看看。咳咳……」绍绪帝突然气息不稳,咳了起来。
甘林赶紧上前,给绍绪帝抚着胸口,又给绍绪帝端了温水。
铁坚有点捕捉到皇帝的意思,是要他私自拆阅大臣的私人信件吗?他有点不可置信。他的眼中带着震惊,带着困惑,嘴唇微张,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地,看向绍绪帝。这个表情仿佛在问,这……这岂是正人君子所为?这与他理解的「密监」出入太大了!
皇帝将铁坚的震惊和困惑尽收眼底,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丶近乎嘲讽的幽光。他没有解释,也没有逼迫,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
「宣邓修翼。」皇帝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平淡,仿佛只是叫个近侍来添茶。
铁坚心里一松,他就知道每到这个时候,皇帝必然会叫邓修翼来。而当邓修翼来时,所有他听不懂的皇帝的话,就有了着落。于是他自然地让到了一边,一起等待邓修翼的到来。
这时,绍绪帝的目光再次投向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退到帷后去。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出声。」
「这是陛下在防备邓修翼?这怎麽可能?」铁坚心道,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清醒!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和巨大的困惑,躬身领命:「臣遵旨。」
他无声地丶几乎是挪动着脚步,退到暖阁深处那道厚重的墨绿色绒帷之后,将自己彻底隐没在阴影里,只留一双充满惊疑不定的眼睛,透过绒帷微小的缝隙,窥视着暖阁中央那位深不可测的帝王。
心跳如擂鼓,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地龙的暖意似乎消失了,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以及对即将到来一幕的丶难以言喻的紧张。皇帝对邓修翼的防备,如同一道惊雷,彻底劈开了他之前对朝堂权力格局的认知。
他突然想到初五那天,邓修翼带着皇帝口谕,命锦衣卫与东厂一同「听记」六部!当时他铁坚还曾当面质疑邓修翼,问他「你这是要做权宦吗?」。邓修翼当时神色平静,只回了一句:「非是我要做,是陛下要我做。」那坦然的态度,让铁坚一直以为邓修翼是皇帝最信任的心腹,是传递圣意的绝对桥梁!
如今铁坚再回味邓修翼那时的表情,竟然读出了一丝苦涩。铁坚再回想邓修翼从十二月初开始在司礼监养病,初四日出来过一次后,初五日又开始养病。突然间铁坚明白了,所谓的养病到底意味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