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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广宁右屯

    绍绪八年,元月初九,广宁右屯卫城。

    寒风卷着细雪,打在城头斑驳的垛口上。永昌伯卫定方勒住马缰,身后跟着儿子卫靖远及数百名亲兵。马蹄踏过冻得坚硬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回响。他们穿过略显萧索的城门,径直前往卫城官署。

    官署内炭火微温,驱不散北地深冬的寒意。卫定方抖落大氅上的雪尘,接过守城文书递上的一份兵部咨文。纸张边缘磨损,显是经过急递。落款日期是元月初四日,盛京发出,八百里加急。

    「报总戎,此咨文是昨日抵达的。」守城文书道。

    卫定方点点头,然后展开咨文,目光逐字扫过:

    一丶银饷事。户部拨太仓银一期三十万两,即日启运。后续之饷,当陆续拨付。

    二丶粮草事。山海关以东各军堡存粮,正尽数移运广宁右屯卫城集中。所遗缺额,兵部即押解京通粮仓储粮,分别补足各堡。

    三丶军力事。腾骧卫一万精骑,由司礼监随堂太监曹应秋监军,即日自盛京开拔,归入总兵官卫定方麾下调遣。

    卫定方将咨文递给一旁的卫靖远。他走到墙边悬挂的舆图前,手指划过盛京至山海关,再至广宁的路线。

    「算日子,」卫定方开口,声音平直,「腾骧卫此刻应未出山海关。」他转向卫靖远,「精骑行军,纵是快马加鞭,自盛京至此,也需十二三日。」

    卫靖远放下咨文,点头:「父亲所言极是。时间尚有。」

    「东夷轻骑,」卫定方目光落回舆图上广宁以东的广袤区域,「自腊月入寇,五万之众。若其意在南下,此刻早该兵临山海关下。」他顿了顿,「然至今,其主力何在?动向不明。」

    卫靖远上前一步,手指点在舆图上辽阳丶广宁两座重镇:「蹊跷之处正在于此。辽阳未遭围攻,广宁亦未见其锋镝。若仅为劫掠,」他眉头微蹙,「严冬时节,四野萧然,粮秣尽藏屯堡之中,旷野之上,何物可掠?」

    卫定方沉默片刻,视线在广宁以东那片代表未知的空白区域逡巡。「确然奇怪。其意难测。」他转身,语气转回实务,「靖远,即刻查清右屯卫城现有兵力丶粮械丶城防工事详情,造册呈报。召守城官来见我。」

    「是。」卫靖远应声,转身欲行。

    「还有,」卫定方补充道,「派出得力斥候,多路向东哨探。务必查清东夷轻骑主力,此刻究竟藏身何处。」

    「末将领命!」卫靖远抱拳,步伐沉稳地退了出去。

    卫定方独自立于舆图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图板。窗外,风声呜咽。这座右屯卫城,连同那即将抵达的腾骧卫和不知所踪的东夷大军,构成了一张冰冷而复杂的网。他需要知道,那网中最危险的节点,究竟在何方。

    不久,卫靖远引着一名身着陈旧甲胄的守城官进来。那军官面容被风霜刻蚀得深刻,抱拳行礼:「卑职右屯卫城守备赵全,参见总戎。」

    卫定方示意他近前,目光沉静:「赵守备,报右屯卫城详况。兵员丶粮储丶城防丶器械,一一道来,勿需虚词。」

    「是!」赵全挺直脊背,声音不高,但清晰刻板,「禀总戎:本卫城现存兵丁一千五百名,内马军五百,步军千人。甲胄完整者七百馀副,余者皆有缺损。弓弩四百张,箭矢约三万支。火器有碗口铳十二门,子铳三十支,火药八百斤。存粮,计粟米六千四百石,豆料一千八百石,草料匮乏。城垣高三丈二尺,女墙完好。护城河冰面厚约尺半。四门瓮城丶敌楼丶角楼皆经上月加固。滚木礌石丶金汁铁蒺藜等守具齐备。」

    卫定方静静听着,只眯眼看了赵全一眼,未置一词。待赵全言毕,他问道:「若敌轻骑突至城下,不携重械,只以游骑袭扰,断我粮道,你当如何应对?」

    赵全略一思索,答道:「卑职当谨守四门,以强弓劲弩丶火器压制敌骑,不使其近城。多派小队精卒,沿城堞巡弋,防其攀附。同时,遣死士趁夜出城,联络附近烽燧屯堡,互为犄角,并伺机袭扰敌后队粮秣人马。」

    卫定方微微颔首,未言满意与否,只道:「知道了。粮草转运之事,兵部已有安排。你部需加紧整备,加固城防,尤其注意护城河冰面,必要时破冰。斥候所得消息,无论大小,即刻报我。」

    「卑职遵命!」赵全肃然领命。

    卫定方挥了挥手,赵全躬身退下。室内又只剩下父子二人。

    卫靖远将一份刚写好的兵力粮械清单呈给父亲。卫定方快速扫过,放在案上。

    「父亲,」卫靖远看着舆图,「东夷此举,耗我粮秣,疲我军民,牵制我重兵于广宁一线。其志恐不在小掠,而在……」

    卫定方抬起手,止住了儿子的话。他目光深邃,盯着舆图上那条蜿蜒的山脉和更东边模糊的海岸线。「等斥候的消息。无凭据,不言大略。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右屯卫城,乃至广宁,恐非其最终目标。传令下去,各堡烽燧,加倍警戒。凡有异动烟火,不分昼夜,即刻来报。」

    「是!」卫靖远沉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与父亲相似的冷冽光芒,「末将以为……」

    卫定方依然抬手,制止了儿子继续的话。

    绍绪八年,元月初十日丶十一日。广宁右屯卫城。

    卫定方休整一日,便召守备赵全,由儿子卫靖远陪同,巡视卫城。他逐一清点城中兵员丶粮秣丶军械。

    兵员册上记额一千五百人。点验实到兵丁仅一千一百二十七员名,内马军三百零二,步军八百二十五。赵全垂首立于一旁,未作辩解。卫定方沉默片刻,未加斥责,只令赵全重造名册,注明缺额缘由。此时,卫靖远明白了为何昨日自己的父亲两次打断了自己的话。

    粮仓中粟米丶豆料堆积,数目与册录大致相符。草料确如赵全先前所言,存余不多。

    巡视城防,至护城河边。冰层厚实,远超赵全所报半尺,几近二尺。卫定方以马鞭末端敲击冰面,沉闷坚硬。「即刻破冰,」他下令,「分段凿开,不得延误。」

    城头架设的火炮,数门炮身可见暗红锈迹。卫定方以指腹抹过一处锈斑,指尖留下褐痕。「炮药受潮,铁件锈蚀。着工匠清理丶上油,核查药室可用与否。」

    巡视完毕,返回官署。卫定方即颁全城动员令:除老弱妇孺外,所有男丁编入保甲,协助守城丶运输丶巡夜;城内匠户集中,全力修补甲胄丶打造箭矢丶整饬器械;严查四门出入,无令不得擅离。

    绍绪八年,元月十二日,御书房。

    初七日夜,邓修翼被绍绪帝逼吐血后,又将养了三日。

    就在这三日中,十二月初御马监派出去监督军户查验事的奏报陆续已经回来了一部分。元月十一日,冯实抱着这些奏报来见邓修翼时,眉头紧锁。

    「掌家,这几个卫是您走前特地关照的,按照您定的查验方法,都第一时间发回来了。其他还在细查。」

    邓修翼撑着胃中的不适,拿过奏报。他先看了都来自哪里,榆林卫丶阳和卫丶万全左卫丶凤阳卫丶海宁卫丶金山卫。邓修翼抬头,笑着对冯实道:「甚好!冯提督辛苦了!」

    冯实眼中酸涩,道:「掌家才是辛苦。小的,什麽都没做。」

    邓修翼没说什麽,便一一看了这些奏报。看完,他皱着眉头,他知道卫所军户逃逸严重,却没想到如此严重。此前,他以为军户逃逸纯粹是不想再当军户而已,便如英国公府的那些仆人,如今他才知道远没有那麽简单。他叹了一口气,对冯实道:「冯提督可能写成奏章,分条陈列,禀告陛下?」

     冯实脸微微一红,道:「启禀掌家,若曹随堂在,小的便把这个任务领了。现曹随堂领着腾骧卫去了辽东,小的实在写不好。」

    邓修翼并不为难冯实,从内书堂召来了陈待问。「待问,你把这些奏报读一下,替冯提督写个奏章。」陈待问接过奏报,便去了值房。

    冯实见状,立刻起身,对邓修翼道:「掌家,小的跟着陈秉笔去学习,您保重!」

    「好。」邓修翼点了点头。

    元月十二日,这个奏报,便由御马监提督太监冯实递呈到了御前。

    御书房里,地龙烧得有些过旺,空气闷热滞涩,唯余更漏里细沙滑落的簌簌声,清晰得扰人心绪。司礼监掌印太监邓修翼垂手侍立,一身象徵权柄的蟒袍玉带,挂在他过分瘦削的身架上,显得有些空荡。他微微低着头,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眼睑下透着病态的淡青,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里却不知绷着哪根即将断裂的弦。

    御案后,绍绪帝端坐着,面容沉静,眼神深邃难测,不见喜怒。他手中正翻阅着这份奏报,封皮上一个朱砂勾勒的奔马暗记,昭示着它出自御马监提督太监冯实之手。皇帝看得很慢,指尖偶尔在冰冷的纸面上划过,那上面记载着:宣府镇万全左卫,在册两千户,实存八百零三;大同镇阳和卫,代王府庄头侵占上等屯田三百顷;浙江海宁卫军户月粮实发七斗,寒衣霉烂……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大庆根基上的冰雹。

    良久,皇帝才将奏报轻轻合拢,置于案上。他抬起眼,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探针,落在邓修翼低垂的脸上。

    「邓修翼,」皇帝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御书房特有的沉重压力,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没有丝毫暖意,「冯实这份点验实录,你都看过了?」

    「回陛下,奴婢看过了。」邓修翼道。

    「这些弊端,你怎麽看?」其实绍绪帝已经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非常习惯将问题都抛给邓修翼了。

    邓修翼的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压下肺腑深处翻涌的刺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似乎未能到达肺底就被阻住了,肩背绷紧如弓弦。再开口时,声音却异常平稳丶冷冽,如同冰泉流淌,不带一丝个人情绪,纯粹是政务的陈述:

    「回陛下。奴婢详览冯提督所奏,点验之法甚为得当,以清册对实丁丶丈量田亩丶核查放粮签收丶录军户小旗口供,层层印证,弊端显露无遗。」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力求精准:

    「其一,军户虚额已成痼疾。榆林丶阳和丶海宁丶金山丶凤阳诸卫,实存军户皆不足册籍六成。万全左卫刚历战事,或情有可原。其他诸卫逃亡者,边卫多因惧战乏粮,内地沿海则苦于屯田被占丶役使过重丶粮饷克扣。而卫所军官为避责罚,多虚造名册,以『分防』丶『旧档』搪塞,此乃欺君罔上之大罪。」

    「其二,屯田为养军之本,今却成害军之源。大同阳和卫有上等屯田三百顷,为代王府……代王府庄头所占,卫所不敢问。其馀卫所,或军官私占肥田,或豪强勾结兼并。军户所得多为薄田丶沙碛,产出微薄,而纳粮之额反被军官擅自加征。譬如金山卫,地处江南,本有良田,为地方绅士所占,以次田换良田。有军户种三亩薄田,秋收一石二斗,纳粮即需一石,实为竭泽而渔,焉能不逃?」讲到代王府时,邓修翼故意停顿了一下,以袖掩口,仿佛在压抑咳嗽,平顺气息。果然邓修翼停顿时,绍绪帝抬头看了他一眼。

    「其三,粮饷军械发放,克扣盘剥已成定例。海宁卫月粮明帐一石,实发仅七斗余。寒衣一项,兵部拨新棉新布,库中却霉烂短缺,军户所得多为旧絮破衣。更有甚者,以『操演消耗』为名倒卖火药铳子,实则中饱私囊。此等行径,无异于自毁长城。」他隐去具体威胁,只强调内部管理之弊。

    「其四,军户役使过滥,勾军反成逼逃。凤阳卫军户,每月仅三日操演,余时皆为卫所军官及地方衙门驱使,营建私宅丶耕种私田丶疏浚河道,名为军户,实同奴役。勾补逃军之制,更沦为卫所敛财丶勒索良民之具,或以流民顶替,或严刑勒索逃军家属,致使一人逃而举家亡。此乃制度崩坏,纲纪荡然之象。」

    邓修翼的陈述条理分明,将奏报中揭露的「军户虚额」丶「屯田被侵」丶「粮饷克扣」丶「役使滥权」丶「勾军害民」这条溃烂的链条,用最冷冽丶最直接的语言剥离出来,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丝隐喻。御书房内,只剩下他这毫无波澜却字字千钧的剖析,和更漏细沙滑落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终于,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邓修翼微微垂首,不再言语。他感到肺腑间那股刺痒再也压制不住,化作一阵闷在胸腔深处的痉挛,他只能将牙关咬得更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绍绪帝一直听着,最后深邃的目光落在邓修翼苍白而紧绷的脸上,落在他牙关紧咬的额头,看着他那细密的冷汗。又问,「原因如今便知道了,那当如何办?」

    「回陛下,短期当令兵部咨文五军都督府,勒令此六卫补齐军户,核查军屯质数,足额发放粮饷,停止军户役使。另需陛下下旨代王,清退军田。」邓修翼顿了顿道,「然,长久来看,仍需督查之制。」

    「如何督查?」

    「回陛下,普查军户绵延日久。奴婢曾细算过,若全国普查,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前番查完,后番又变。点验核查,实为良法。每年抽验卫所,密法而行。奴婢查过,全国卫所共计三百馀,以五年计,每年点验六十馀,可保皆为实情。」

    「都察院亦有巡查御史,缘何查不出实情?」绍绪帝又追问。

    邓修翼皱着眉头,躬着身子道,「陛下,御史需查之事太多,太繁杂了。以浙江巡按御史为例,浙江共计十一府,若每府都走遍,需日行百里。查军户数和户部鳞册大造事一般,非到现场,不能周知。且,御史出巡,不是密法。一旦泄露,则可上下其手。」

    绍绪帝久久没有说话,御书房内一片沉寂,久到那压抑的寂静几乎要凝成实质,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不高,但先前那种冰封般的冷硬,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条陈清晰,切中要害。」

    皇帝的手指在奏报封皮上轻轻点了点,目光再次落到邓修翼身上。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地吩咐:「你去一趟兵部,见一下姜白石。将奏报中的事,告诉他。另,兵部右侍郎付昭,此刻应在兵部值房。你去时,让姜白石把田玉麟和付昭叫上一起听。你定要把大同代王府庄头侵占卫所屯田三百顷的事,细细告知他们。」

    皇帝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鹰隼锁定了目标,「然后,你仔细给我看着付昭的脸,把他听完这话的神情,记清楚。回来,报与朕知。去完兵部,你再去一趟都察院,替朕问问王昙望和潘家年,何时御史能将军户逃逸事来报。你告诉他们,若他们不能有所作为,便不用继续做了,辞官回家吧。」

    这个命令突如其来,且意味深长。它既是交付一件看似寻常的传话任务,更是将一把无形的尺子递到了邓修翼手中,要他量一量那位兵部侍郎的反应。

    邓修翼明白了初七日晚上绍绪帝说的文武相通的「文」是谁了,至于那个「武」邓修翼自然也猜出了,必是秦烈无疑。他面上没有丝毫波澜,深深俯首:

    「奴婢遵旨。定当看清付侍郎神情,回禀陛下。」

    他没有询问任何细节,也没有流露任何情绪。皇帝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已转向了御案上另一份待批的奏章,不再看他。

    邓修翼保持着最恭谨的姿势,无声地丶一步步倒退着,退出了御书房。

    当厚重的门扉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热气和天威,凛冽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病弱的身躯。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扶住冰冷的廊柱,剧烈地呛咳起来,瘦削的肩背剧烈起伏,咳声沉闷而痛苦,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消散在深冬的寒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