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修翼自东华门去兵部,铁坚亲自从锦衣卫赶来护送。其实按照邓修翼的身体,如今又是寒冬,他不应该骑马。但是为了和铁坚能多说几句话,邓修翼还是坚持骑马缓行前往。
「辅卿,」铁坚轻轻唤他,这个「字」出口时,两人心中都是一痛。铁坚看向邓修翼,在他脸上读到一丝悲切,那一刻铁坚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初七日夜,我在。」
邓修翼猛然回头,眼眸猛缩地看向铁坚,此时邓修翼才知道御书房里面的另外一个人是铁坚。「你受苦了!」
邓修翼此时表情又回到了波澜不惊,微微摇了摇头。
「你身子如何?那日我看你咳血了。」铁坚仔细看邓修翼的额头。可邓修翼今日的网巾压的极低,想来就是为了掩盖额头的伤。
「我这光景,已是这般不济,本就不值什麽,何须你这般费心。」
这时铁坚体会到,那日邓修翼对皇帝说自己可以「以死明志」,并不是要挟,而真是他内心的写照。铁坚眼中酸涩。
「辅卿,那夜我离开御书房后,曾追至东华门……」铁坚慢慢调整着自己的语言,「宫内的夜太冷了,风雪亦大,我竟寒冷刺骨。」
邓修翼又一次慢慢回头看向铁坚,而铁坚也转脸看向邓修翼,他继续道:「我虽不才,但如今我盯着这四面八方的风呢。别人或许不知,但至少如今我知道了。你得撑到风散日熔,青史落笔之时,总有人会知道,你这一身衣服下,到底是一颗怎样的心。」
那一刻,邓修翼强撑着,笑了一笑,道:「好!」
邓修翼和铁坚联袂而来,着实吓了整个兵部一大跳。连听记的东厂太监和锦衣卫都被吓着了,还以为自己的工作哪里出了疏漏。
东厂太监快步赶在所有人之前跑了出来,直接一个滑跪,扑倒在邓修翼脚下,「掌家,您怎麽亲自来了?小的给掌家请安!」
邓修翼定睛看向他,「周华?」
「掌家好记性,小的正是周华,原在浣衣局。」周华的脸上都笑开了花。
邓修翼略略点头,伸手去扶周华。周华那敢让邓修翼扶起,连忙自己起身,跟在邓修翼身后。那一刻周华心里真叫一个美滋滋,内宦何其多,能被掌印记住名字的,又能有几个。
这时,姜白石率着整个兵部的属官也出来,姜白石看到邓修翼那一刻也是感慨良多。他深深向邓修翼作了一揖,道:「邓掌印前来,可是宣旨?」
「确有陛下旨意。」邓修翼道。
姜白石撩了袍子,便直接跪下了,后面的属官也呼啦啦地跟着跪了下来。
「奉万岁爷口谕,着姜白石丶田玉麟丶付昭,仔细听司礼监邓修翼宣御马监查得军户逃逸奏报。」
「臣等遵旨,谢陛下圣恩!」众人叩首。
然后姜白石便将邓修翼引入兵部大堂。邓修翼高坐在上,姜白石陪座在次,田玉麟丶付昭丶铁坚和周华则坐在下首。邓修翼便温和地把御马监查得得军户逃逸情况,原因一一陈明。
在提及大同阳和卫,代王侵占良田三百顷时,付昭和众人一般面露惊讶。邓修翼直直看向他,他并未回避邓修翼的眼神,几次还想开口说话,只是觉得这个场合实在不适合,又几次压抑。
邓修翼便知道了,付昭虽和秦烈有勾连,但并不知道秦烈和代王之间的事情。邓修翼在内心叹息了一声,这个付昭啊,恐怕要成为了皇帝疑心的牺牲品了。
「邓掌印,如是,陛下可有旨意,兵部当如何作为?」姜白石又问。
「当咨文五军都督府,勒令此六卫补齐军户,核查军屯质数,足额发放粮饷,停止军户役使。此本是兵部当为之事,无须圣旨。」邓修翼道。
「那代王?」
「但听圣裁。」邓修翼道。
姜白石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邓修翼,目光中带着关切。邓修翼收到了他的关切,笑着道:「姜大人公忠体国,如今军户逃逸事已有眉目,陛下自有明断。姜大人只需用心,拟定章程,其馀自有圣裁。」姜白石听完,心中大定,脸上的紧绷也消解了不少,但是其看向邓修翼的目光依然关切。
邓修翼于是对着铁坚道:「姜大人这可真是清水衙门,邓某讲了这许久,竟一杯温水也讨不到。」
姜白石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连茶都没给邓修翼和铁坚上,连忙道:「恕罪恕罪,实在失礼。快上好茶。」
「我们掌家不喝茶!」周华赶紧打断,「温水即可,掌家身子不好,喝不得茶。」
「邓掌印多日抱恙,如今可好点了?」姜白石顺着周华的话,终于把自己想问的话问了出来。
「劳姜大人关切,陈年旧病,时好时坏罢了。」
这时温水上来了,邓修翼一气喝了不少,放下杯子,对姜白石道:「邓某仍需去下一个衙门,就此告辞!」
姜白石亲自送了邓修翼出门,在兵部门口看着他骑马远去。
……
出了兵部,邓修翼以铁坚能听到的声音道:「那夜,说的便是付昭吧。」
铁坚心中一跳,他知道邓修翼向来敏锐,他没想到邓修翼竟能洞察到如此。他点了点头,「他去了秦烈处。」
「某猜到了。固之,秦烈要杀我,你是知道的。阳和卫的田,是秦焘充大同副总兵时候占的。宣化战时,你也去了大同,怀安如何被屠的城,想来你也有猜测。秦家到底打没打北狄,你定心知肚明。」
「我只是不明白,付昭为何要去秦烈处。」
「兴许之前便去过,只是当时不知道而已。」
「那如今为何又去?」
「腾骧卫去了辽东。」
「你的手笔?」
「呵,我拿命赌的。」
铁坚转头看向邓修翼,这个人到底怎麽回事?怎麽总是拿命在开玩笑?
「应该能赌赢,」邓修翼笑了笑,「姜白石应该能明白,他会帮我把三口的马弄回来的。」
「什麽意思?」
「我以马市开了,元月底前会有好马回京,说服陛下调腾骧卫去辽东助战。」
「你疯了!平虏卫那麽远,如果月底前回不来呢?」
「那就只能盼永昌伯早来胜报。」邓修翼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
「可辽东战事和付昭丶秦烈是什麽关系?」
「固之,陛下疑错人了。你若信我便往这个方向去查,定有收获。」
「何意?」
「东夷兵来得奇怪,我向陛下陈言,其中应该有局。陛下疑心是东宫。当是时,我亦不明。如今我已经明白了。东夷的兵,当是秦烈引来的。目标一是永昌伯,目标二是姜白石,目标三便是我。一箭三杀。」
铁坚凝眉仔细听着。
「镇北侯废了,其无后,当永不得上战场。襄城伯府不用说了,你当明白。忠勇侯府从未打过外仗。如今能打的只有良国公府和永昌伯府了。去掉了永昌伯府,便去掉了良国公府的心腹大患。姜白石此人,是数十年来,最通兵事的兵部尚书了。十二月初,弹劾其军户逃逸事,各方发力,另其去了尚书职。若辽东战事不利,两罪并罚,姜白石轻则去职,重则下狱。而我,呵呵,秦烈必除我而后快。」
「若内廷无你,国事竟不知会迟滞到几何。」铁坚评价了一句,「可秦烈为何要这样做?他一个勋贵,又做不得首辅。」
「代王。」邓修翼轻轻吐了一句。只此一句,把铁坚震惊到天雷滚滚。
「辅卿!此言当慎之又慎!」
「故我说,固之,你若信我,便查去。」邓修翼目光灼灼看着铁坚,眼中全是光芒。「此,才是忠于国事!」
……
两人说着,到了都察院门口。
最先迎出来的是锦衣卫,跪在地上向铁坚行礼,「指挥使!」邓修翼眼带温和地看向铁坚,似乎在说,刚才羡慕我在兵部,如今你也有此待遇吧。铁坚摸了摸鼻子,道:「快起来!」
后面跟着不紧不慢走的是倪奎辰,只见他在离开邓修翼一丈处,撩了袍子跪下磕头道:「掌家!」邓修翼快步上前,直接弯腰扶起了他。倪奎辰清秀的脸,面向邓修翼,眼中含着泪道:「掌家身子安好?奎辰甚是想念掌家!」
「我甚好,勿念。」邓修翼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邓修翼对上了铁坚询问的眼神,「奎辰是内书堂一期生,颇通典律,如今借调东厂。」
「掌家教诲,奎辰不敢忘!」于是,铁坚明白,这个倪奎辰是邓修翼内书堂一手带起来的学生,故和前面所见周华全然不同。而周华之所以在兵部听记,则表明了邓修翼对兵部的信任。而这个倪奎辰在都察院,则是邓修翼对都察院的不放心。
正说着,王昙望带着都察院一众御史前来迎接,浩浩荡荡竟有数十人。
邓修翼收起了笑容,向着王昙望微微点头。
「邓掌印,可是有陛下的旨意?」
「正是!」邓修翼严肃地道。
王昙望和潘家年对视一眼,于是两人领头,撩袍跪了下来,「恭请圣谕!」
邓修翼站直了,声音清朗却温和地道:「敕谕都察院:朕遣尔再赴都察院,诘问左都御史王昙望丶右都御史潘家年:御史所司纠劾,军户逃逸,干系国本,何日具实奏报?尔即传朕谕:若彼等仍复因循怠惰,尸位素餐,不能振刷纲纪,厘清弊案,即属负朕委任,深辜职守。着其自请致仕,冠带闲住,毋得恋栈!钦此!」
听罢,整个都察院都没有声音,只听到王昙望老迈的声音在地上响起,「臣遵旨,谢陛下圣恩!」此时,潘家年才想起来自己也被皇帝点名的,赶紧跟着道「臣遵旨,谢陛下圣恩!」然后是后面不整齐的「遵旨,谢恩」声。
王昙望用手撑地,邓修翼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温和道:「此事陛下忧虑,还请总宪大人多加督促!」接着他看向已经自己起来的潘家年,道:「潘大人,请多加督促!」
潘家年向邓修翼拱手,王昙望也慢慢举起手,向邓修翼拱手。邓修翼则还了一礼,便离开了。
……
回宫路上,铁坚轻压着声音问邓修翼,「你的内书堂究竟有多少人?」
邓修翼皱了皱眉头,「什麽我的内书堂。那是陛下的内书堂。」
「是是,多少人?」
「一期生十七人,至于二期乃至之后,则更多了。」
「一期生都是你亲自教的?」
「前半年都是我教的,后来请了翰林院的裴编修来带课,我便只考校了。」
「啧啧,我小时候最怕先生了。他们怎的对你如是孺慕?」
「我又不打骂他们,只手把手教他们写字,回答他们所问。」
「唉,我若幼时能遇到你这般夫子,我也当好好读书。」
邓修翼觑了铁坚一眼,脸上微微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此次回去,当无事了吧?可能时时出宫了?」
邓修翼的笑容淡了,摇了摇头,「恐怕还会继续在司礼监养病。」
「我可能做什麽,助你脱困?」
「固之,不必专为助我脱困。我之现状,是陛下所想,我便受着。你只为当为之事,不可为我陈说,亦无须额外关注于我。陛下只愿用我做利刃,藏之名山。」
「那你日日,不苦吗?」
邓修翼心里说,我想着她,便不会苦了。面上他只摇了摇头。
在东华门外,邓修翼和铁坚告别后,便去了御书房回禀。
「奴婢叩见陛下,」邓修翼伏在地上磕头。
「起来吧,如何?」
邓修翼先将在兵部和都察院宣旨经过进行了陈述,「陛下,付昭似不知代王占地事。」邓修翼低着头平静地把结论告诉了皇帝。
「抬头。」绍绪帝道,「再说一遍。」
邓修翼抬起头,对着皇帝,垂着目,平静地说:「回陛下,付昭似不知代王占地事。」
「看着朕,回答你如何知道?」
邓修翼抬起眼眸,看着皇帝,「回陛下,奴婢提到代王占地三百顷时,付昭面露惊讶。奴婢说到阳和卫的军屯为薄田丶沙碛时,付昭几次欲张口询问,碍于当时情景,终未开口,其情不似作伪。」
「那姜白石呢?」
「整个兵部对军户逃逸丶克扣兵饷并不意外,然占地事丶军户徭役皆感意外。」
「所以,其实他们都是知道的,只是瞒着朕?」
邓修翼没有说话,又一次低下了头,躬起了身子。
「该杀!都该杀!」
「陛下息怒!」邓修翼跪倒在地,「奴婢非为兵部陈情,此事第一要责仍在五军都督府!」
皇帝冷冷看着邓修翼,道:「回司礼监养病去吧。」
「奴婢遵旨,谢陛下圣恩!」邓修翼磕了个头,躬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