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八年,元月廿四日,司礼监。
胡太医带着满腹的痛恨离开了司礼监。
他刚走,朱原吉便进了邓修翼的书房。邓修翼正写着章程,看到了朱原吉,笑着道:「原吉,你来了。」
朱原吉没有回答,默默走到邓修翼的身边,直接在他膝盖前跪下,拿头抵住邓修翼的大腿,轻声道:「师傅,我都听到了。」
邓修翼愕然,放下了笔,对着朱原吉道:「你听到什麽了?」
「刚才小全子内急,跑开了,我怕人偷听,便一直在外面看着,您和他们每个人说的话,我都听到。现在小全子回来了,我才敢进来。」
朱原吉的声音闷在邓修翼的袍服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邓修翼感觉抵在腿上的重量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胸口发闷,喉咙发紧。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
他知道了。
原吉这孩子,勤奋丶聪慧丶沉稳,他什麽都知道了。
那些托付,那些安排,那些……诀别的意味。
「师傅……」朱原吉猛地抬起头,泪水早已糊了满脸,那双平日里沉静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惊惶与巨大的丶孩童般的无助,「您不要我们了吗?您不要待问,不要应秋,不要原吉了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质问,「您把皇店给蒋宁,把马市给冯实,把内书堂的人分去东厂,把那麽要命的证据交给铁坚!您……您连胡太医都托付了那麽重的东西!您甚至……甚至让三小姐不要来京城!」
他每说一句,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您这是……您这是在交代后事吗?!」
「原吉……」邓修翼的声音乾涩得厉害,他想抬手去擦徒弟脸上的泪,手伸到一半,却沉重得抬不起来。他从未见过朱原吉如此失态,这孩子从小就跟在他身边,最是稳重内敛,此刻的崩溃,像一把钝刀狠狠剜着他的心。
「为什麽?!」朱原吉一把抓住邓修翼伸到一半的手,死死攥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指甲几乎要嵌进师傅的皮肉里。
「师傅!您告诉我为什麽?!蓟辽还没消息,陛下对您信任依旧,您怎麽就……怎麽就……」他哽咽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是用那双泪眼死死盯着邓修翼,里面充满了恐惧和不甘的哀求。
邓修翼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写满痛苦的脸,仿佛看到了四年前那个第一次从直殿监来司礼监考试的孩子。当时他手上的口子还裂着,却牢牢握着那支毛笔,试图横平竖直得写好那些字,只求能被邓修翼留下,能在内书堂读书。
邓修翼还记得那个下午,朱原吉为了抢第一个交卷,最后三个大字比划都没有那麽扎实,依偎在自己的怀里,自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
那日的阳光真好。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邓修翼的鼻尖,眼眶瞬间湿热。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与不舍。
他不再试图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上朱原吉紧抓着他的手背,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柔软:「傻孩子……」
他叹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谁说师傅不要你们了?」
「可您做的这些……」朱原吉泣不成声。
「师傅只怕护不住你们了。」
朱原吉浑身一震,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抽噎,他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邓修翼。师傅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清晰的无力感。
邓修翼看着徒弟眼中破碎的光,心中痛如刀绞,但他知道,此刻不能再有丝毫隐瞒。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冬日特有的凛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衰败之气,声音低沉而平静,却蕴含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原吉啊,这世间的人啊,谁也逃不过一个『死』字。无论是陛下,还是奴婢,无论是大官,还是小民。只是,有的死,悄无声息,像一粒尘埃落进泥里,便再也寻不见了。可有的死……」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朱原吉,仿佛看向更远的虚空,「或许……还能留下点什麽,还能……『活』着。」
朱原吉的呼吸屏住了,紧紧抓着师傅的手,仿佛想抓住那即将飘散的魂魄。
「师傅这个身体,原来也是挺好的。可是,从入宫我在浣衣局待了八年,到了司礼监后又遇到种种事情,变成了现在这个身子。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原吉,你一直都知道,我心中有牵念。其实按我原来的设想,三年前,我可能便应该死了。这三年,是上天眷顾,是偷来的。」
邓修翼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死,本没什麽可怕。」
「师傅,别人兴许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这三年过的并不好啊!」朱原吉的眼泪又忍不住了。
「偷东西,哪有白偷的道理?偷了三年命,当还三年苦。更何况这三年中,我还有不苦的时候。」
邓修翼用指腹抹掉朱原吉脸上的眼泪,笑着说:
「陛下让我做掌印时,其实我还曾想过要好好把这个朝政理一理,可为之处太多了。可他不信我啊,他不信我是真心想要大庆好啊。
曹淳是去江南查我的,等曹淳回来的时候,兴许便是我该走的时候了。所以,我不能等啊,我要趁着现在,给你们……给你们每一个人,都找到一处可以暂时栖身的屋檐!
蒋宁的皇店,是给待问卸下的担子,也是给蒋宁戴上的枷锁,更是待问将来立足的资粮!
冯实的御马监,是应秋的战场,也是冯实必须守住的底线!
东厂的人手,是你们在暗处的眼睛和耳朵!铁坚手里的东西,是悬在那些人头上的利刃,让他们不敢轻易对你们下死手!」
「那三小姐呢?师傅,你为什麽要查那些东西?那是死罪啊!」
听到朱原吉提到李云苏,邓修翼抬了头,望着书架,目光落处便是原来放着仕女玉雕的地方,只是如今那里,空无一物。
「她让我想起,我还是一个人。而只有她回来的时候,你们才能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奴婢。原吉,你知道吗?在我最低落最想自我了断的时候,是三小姐对我说,邓修翼,你不是一个奴婢,你是一个人。只有她懂什麽叫悲悯!在上位者,不懂悲悯,视人命丶尊严为草芥,视百姓丶天下为私器,视才智丶筹谋为权术,此乃世上最大的悲哀!记得我带你们读《孟子》吗?君轻民贵社稷次之。」
邓修翼声音渐轻,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温暖。
「原吉,你说孟子死了吗?他确实死了,一千多年就已经死了。可是,他又活着。他是先贤,金声玉振。而我,只能带好你们。原吉,你们都会长大的。待问会比你更懂得在度支筹谋,应秋会在沙场或兵部找到他的位置,而你……你会成为一个比师傅更出色的掌印。
你们会变得强大,强大到不再需要师傅这把摇摇欲坠的破伞来遮风挡雨。你们会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根基,自己的……路。到了那时,你们也会有自己精心挑选丶悉心栽培的徒弟。他们会像你们当年仰望我一样,仰望你们。
你们也会像师傅今日护着你们一样,去护着他们。你们会为他们筹谋,为他们担忧,为他们的前程铺路,也为他们的安危揪心……」邓修翼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落在朱原吉心上:
「这……也许才是师傅能留下的东西。这……也许才是一个人,在这世上,真正能延续下去的『活着』。不是靠一副皮囊,而是靠……这点点滴滴,薪火相传的庇护与责任。」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朱原吉脸上的泪痕未乾,但眼中的惊惶和无助,在师傅这番剖心泣血的话语中,渐渐沉淀为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了悟和更深沉的悲伤。他明白了师傅所有的苦心,也看清了那近在咫尺的万丈深渊。
他不再哭泣,只是将额头重新深深抵在邓修翼的膝盖上,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自己化作一块磐石,牢牢地守在师傅身边,哪怕只有片刻。
他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师傅……原吉明白了。原吉……会看着待问,看着应秋,看着师弟们……原吉……会替您看着,看着我们……都长大,看着……薪火……传下去。」
邓修翼闭上眼,感受着膝上那份沉甸甸的依靠和承诺,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朱原吉乌黑的发间,迅速隐没不见。
「可是师傅,我还是舍不得你呀!师傅!」
邓修翼没有说话,他只是拍着朱原吉的背,如同他七岁去学堂求学前,在家里的最后一晚,母亲拍着他的背,哄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