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八年,元月廿五日夜。
孙嫔临产,绍绪帝为之在太庙祝祷三个时辰的事情,迅速在京城的官员中流传开。
这事本来也瞒不的任何人,一个皇帝太庙祝祷,首先司礼监和锦衣卫就要快速行动起来,其次太常寺和礼部是必然要到的。更何况元月廿五日,是绍绪帝规定的逢五的朝会日,内阁成员都在。所以很快六部都知道了。
戌时,皇帝祝祷完毕。袁罡丶张肃丶沈佑臣丶杨卓就直接一起到了袁府,不多久王昙望也赶来了。其实这几人只是一起在袁罡的府邸用了一顿晚膳,聊正事的时间极短。
因为实在没有什麽可聊的,毕竟孙嫔还没有生,鬼知道是生男生女。更何况即便生下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对比已经及冠的太子来说,一个婴儿实在不能构成什麽威胁。
可就是因为吃了一段晚膳,显得时间很长,所以在锦衣卫的密报中,这几人在袁府足足待满了一个时辰。
而严泰的府邸聚集了潘家年丶范济弘丶赵汝良,还有一个是严泰特地请来的钦天监监正韩玑衡。
「七政兄,稀客!」严泰向韩玑衡拱手,韩家世代为钦天监监正。钦天监是一个非常超然的部门,第一品级不高,第二韩家内部选拔,也不依赖吏部考核。所以严泰如此客气,韩玑衡亦未觉得有什麽问题。只是保持着礼仪,向严泰拱手,「首辅大人!」
待人都到齐后,听着听着,韩玑衡听出味道了,原来严泰叫自己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如果孙嫔诞下的是一个皇子,算命格时,一定要往好里说,不能说不好的话。
钦天监自有自己的为官之道,只要皇子命格不与皇帝大冲,谁愿意得罪宫中任何贵人呢?所以韩玑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严泰对韩玑衡的识时务很是满意,走的时候,奉上了厚厚的封仪。
……
可这一夜的宫中,甚是难熬。基本没有安稳睡觉的,因为孙嫔迟迟未生。
绍绪帝裹着轻裘在御书房的冬暖阁,支着额头,闭目养神,时不时传了一两声的轻咳。因此皇帝尚未安置,甘林亦不敢睡。一直在旁边侍立着。
皇帝眯了一会,猛然醒来,「甘林,几点了?」
甘林听到了皇帝骤然加粗的鼻息,便知道皇帝突然醒来,赶紧回话道:「回陛下,子时三刻了。」
「孙嫔生了吗?」
「还没有,陛下,您歇会吧,生孩子这事,谁能料准呢?若生了,老奴服侍您起也来得及。」
「是你自己想睡了吧?」
「哟,陛下,您这可真是冤枉老奴了。老奴觉浅,一天睡不了两个时辰,依着往日,这时候还没睡呢。」
「呵!老货!你去宣邓修翼来。」
「这大晚上的,宣邓掌印来做甚?您不会又想处理政务了吧?我的皇爷,您可要保重龙体啊。」甘林道。
「不议政务,就是叫他来,下下棋。」
「哎,老奴这就去。」
绍绪帝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袖领,等着邓修翼来。
一盏茶的功夫,邓修翼来了,因为其实他也没睡,只是他散了头发,还要重梳。
皇帝打量着邓修翼的脸,道:「你也没睡?」
「回陛下,奴婢确实没睡。」
「怎麽有心事?」
「孙嫔生产,奴婢担心宫里有人有心思,今夜司礼监都排好了班,轮着睡,随时等安达来信。」邓修翼道。
「你是一个谨慎的人。」皇帝评论了一句,「陪朕下会棋吧。」
邓修翼心中一跳,他已经很久没有下棋了。
上次下棋还是绍绪三年在英国公府和李云苏下的那一局,他怀着心里的戾气,被李云苏直接点了出来。而当时自己心绪不宁,李云苏又实在年幼自己无意防备,脱口而出想屠大龙,却被李云苏理解为意图弑君。
邓修翼知道自己的棋风烈,不知道当着皇帝面会不会露出来。但是他只能低头道:「是。」
棋枰摆下,皇帝执白,第一手几乎没有思虑,便下在了小目。邓修翼则一手小飞挂角。绍绪帝跟着下在小尖,邓修翼直接拆边。
皇帝看了一眼邓修翼道:「平时看你,是一个挺温吞的人,没想到下棋倒是不一样。」
邓修翼道:「实是因为奴婢不会下,只会这样开局。」
「若是曹淳在,他便不会这样下。」
邓修翼又心中一跳,口上答:「曹掌印是宫中老人,可能天天琢磨下棋,奴婢实在是没有时间去打谱琢磨。」
「呵,」皇帝又轻笑一下,一手下在左上空角星位。
邓修翼盯着那个星位看了很久,其实这步棋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只是他需要表现出好似第一次看到这种下法一样。他踌躇很久,最终在二间跳下了一手。
绍绪帝脸上挂笑,点在了三三。
邓修翼则皱着眉头,又想了很久。等他轻轻落下子。抬头,皇帝闭着目,拥着薄被,斜仰靠在引枕上,仿佛睡着了。邓修翼长出了一口气。
邓修翼看向甘林,只见甘林做一个「嘘」的手势,皇帝是真睡着了。甘林招着手,邓修翼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棋盘,两人让到了外边。虽然外边廊下夜静风冷,但是比之在东暖阁内,邓修翼宁愿受着这个冻。
「邓掌印累着了吧?」甘林还是这麽和气,压低了声音道。
「没有甘公公辛苦。」邓修翼也客气回答。
「我们就是伺候陛下的,邓掌印不一样,您是内相,要制衡外面的大臣,帮陛下管着家。」
邓修翼无法接这个话,只是摆了摆手。
甘林引着邓修翼到了偏殿,「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会陛下又惊醒了,又要找您,就委屈您在这里等着。」
「无妨,本来我今夜便是不睡的。劳甘公公沏一壶浓茶来。」
「邓掌印不是不喝茶,只喝温水吗?这茶,解药啊。」
「今夜时,解便解了吧。劳烦甘公公!」
「您还是要顾着身子,其实陛下离不开您,只是陛下这人面冷。」
甘林是亲眼看到皇帝是如何凌辱邓修翼的,随侍在皇帝身边多年,他也看惯了朱庸丶张齐丶杜明是什麽样子的人,飞扬跋扈丶颐指气使,想比他们,邓修翼真是好太多了。更不要说,两人之间还有一个英国公府的旧牵连。
邓修翼平视着甘林,这个老太监是他在宫中第一个曾经庇护过他的人。邓修翼的眼眶微涩,他笑了笑道:「我明白。」
卯时三刻,宫墙内已从沉睡中苏醒,各处宫人点卯上值的脚步声丶器物碰撞声打破了黎明前的最后寂静。然而咸福宫的方向,依旧死寂一片,没有一丝婴啼传来。
邓修翼裹着厚重的貂绒大氅,在偏殿冰冷的青砖地上来回踱步,步履沉重。
八个时辰了,从孙嫔昨日未时发动,到现在已经八个时辰了。他在心中默数着这个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时间。他没有亲眼见过女子生产,只在泛黄的书页间读过那些关于撕心裂肺的剧痛和九死一生的描述。
十五岁……孙巧稚才只有十五岁。他无法想像,那样单薄的身体如何能承受住八个时辰如此酷刑般的折磨?她此刻是否还清醒?是否还在挣扎?
这个念头一起,另一个身影便不受控制地撞入脑海。那个同样纤细丶同样倔强,也曾一次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李云苏。
扬州的昏厥,开封冰冷的黄河冰凌水……记忆中的惊惧与此刻对咸福宫未知的焦灼骤然重叠,化作一把钝刀,狠狠剜过他的心口。痛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隔绝在产房外的丶无用的丈夫和父亲,只能在这冰冷的偏殿里,被无形的恐惧和担忧反覆啃噬。
而那个真正的丈夫,那个孩子的父亲……邓修翼的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东暖阁门扉,里面一片沉寂。他睡着了。在如此漫长的煎熬等待中,他睡着了。
一股荒谬的悲凉与无力的愤怒在邓修翼胸中翻腾。他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暖阁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波澜。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皇帝深夜召他下棋!
那盘棋,那看似随意的对弈,那猝不及防的沉睡……原来并非闲情逸致,更非一时兴起。那是一场不动声色的监视!
是皇帝将他牢牢钉在御书房丶钉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手段!
皇帝根本不是在等棋局的结果,他是在确保邓修翼。这个他从未真正信任过的司礼监掌印,在孙嫔生产的这个最敏感丶最关键的夜晚,无法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半步!
他是在防他!用这种看似温和实则严密的姿态,防备着任何可能伸向咸福宫丶伸向孙嫔和她腹中皇嗣的黑手。防备着他邓修翼!
这个认知让邓修翼浑身发冷,却又奇异地带来了一丝……轻松?
是的,是轻松。
这近乎病态的严防死守,恰恰暴露了绍绪帝内心对孙嫔腹中这个孩子超乎寻常的重视!这不再是简单的后宫添丁,这关乎国本,关乎他绍绪帝的某种……执念。
皇帝在怕。怕有人对这个孩子不利。怕极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皇帝到现在都不知道邓修翼和孙巧稚之间的关联。
于是,邓修翼笑了。
卯时七刻,咸福宫的宫人突然跑来传信,孩子露头了。
这个消息惊醒了沉睡中的绍绪帝,他匆匆起身梳洗,然后摆驾去咸福宫。在他上銮驾的时候,他看到了偏殿的里面的烛光,对甘林道:「叫邓修翼一起来。」然后銮驾便走了。
小太监来叫邓修翼时,邓修翼知道皇帝已经走了,孙嫔应该是快要生了,他正松了一口气。
但当听到皇帝叫他一起去时,他又警觉了起来。他收拾好所有表情和心情,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快步走向寒冬的清晨。
等邓修翼赶到咸福宫时,已是辰时了。咸福宫里面一片喜气洋洋,皇帝到后不多久,辰时刚过,孙嫔生了一个七斤八两的皇子。绍绪帝大喜,当场赐名「刘玄禧」。
除了孙嫔生产后,整个人虚脱,已经昏睡过去外,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邓修翼心里喃喃道,「那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