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八年,元月廿六日辰时,咸福宫。
咸福宫内暖意融融,药气未散尽,却已被新生的喜悦与忙碌取代。绍绪帝坐在外间,面色虽带倦容,眼底却透着少有的轻松与满足。刚满一日的皇子刘玄禧被乳母抱来请安,皇帝只略看了看襁褓中熟睡的婴儿,便挥手让抱了下去,目光转向内殿方向。
「孙嫔如何了?」他问侍立一旁的周院判。周院判此时也一夜未睡,满脸的疲惫,强打地精神回答皇帝的问题。
「回陛下,娘娘年轻体健,只是产程过长,元气大伤,现下昏睡未醒。精心调养月余,应可无虞。」周院判谨慎回禀。
皇帝颔首,沉吟片刻,对随侍在侧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邓修翼道:「孙嫔诞育皇子有功,朕心甚慰。着内阁拟旨,晋孙嫔为令妃。封号取其『嘉善美好』之意。相关册封仪典,待令妃身体稍愈,由礼部会同司礼监择吉日办理。」
「奴婢遵旨。」邓修翼躬身应下,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处理一桩寻常公务。
「另,」皇帝继续道,「着钦天监监正韩玑衡,仔细测算三皇子玄禧的命格丶五行,务必详尽。将结果报与朕和太后知晓。」
「是。」邓修翼再次应诺。
皇帝的目光在邓修翼低垂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皇子降生,乃社稷之喜。传朕旨意:在京文武百官,明日辰时于奉天门外进表称贺,着礼部安排仪注。宗室勋贵丶在京四品以上官员,皆需到场。」
「奴婢即刻传谕礼部及通政司。」邓修翼道。
皇帝「嗯」了一声,似乎想起什麽,又道:「此次咸福宫上下,侍奉生产有功。邓修翼,你看该如何赏?」
邓修翼闻言,微微抬首,面上依旧沉静:「陛下明鉴。礼仪房掌房安达报讯即使,调度有方,行事勤勉,此次实有大功。按宫中旧例,掌房太监积功,可擢升为各监司局副职,或……酌情升任司礼监随堂太监,协理文书机要。奴婢愚见,安达在礼仪房多年,熟悉典章仪制,或可升任司礼监随堂,于内廷运转亦有裨益。具体如何恩赏,伏惟圣裁。」
他语速平缓,将安达的功劳归于「勤勉」「调度有方」,提出的升迁路径也是循规蹈矩,既点明了司礼监随堂这个关键位置,又将最终决定权完全交予皇帝,不显丝毫急切或逾矩。
皇帝听罢,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似乎衡量着邓修翼的建议。片刻,他点头道:「安达此番有功,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吧。旨意由司礼监下发。咸福宫其馀人等,由内官监依例叙功行赏。」
邓修翼听罢,心中了然。
「陛下圣明。奴婢代安达及咸福宫上下,叩谢天恩。」邓修翼依礼谢恩,动作一丝不苟。
……
下午,钦天监测算的皇子命格送来了。命格如下:
「此造丙火生于孟春寅月,得木气之盛而元神发越,如扶桑之日初升,其光晔晔,其势炎炎。年柱己巳,伤官配印,巳中藏丙火馀气,恰如良玉藏辉,暗藏经纶之志;月透戊土食神,与年干己土伤官同气连枝,化泄过旺之火势,正所谓「火土相生,文采风流」,主其人天资颖悟,胸藏万卷,笔落惊风雨,文成泣鬼神。」
「日主坐寅木长生,时逢壬辰七杀,壬水虽透干而逢戊土食神贴身相制,形成「食神制杀」之贵局。七杀为权柄之象,得食神驯服,则如良驹得御,猛虎归柙,主其人能以智取胜,以理服人,临大事而不乱,处变局而不惊。辰土水库暗藏,恰似深渊藏蛟,静时波澜不兴,动则翻江倒海,喻其胸中韬略如海,谋定而后动,一旦风云际会,必能纵横捭阖,驾驭群伦。」
「地支寅巳相刑,看似冲突激烈,实则木火相激,反生无穷机变。正如熔炉炼剑,经千锤百炼而锋芒毕露,其人早年或多磨砺,然每遇困境,皆能化危机为转机,终成大器。时柱壬辰为魁罡之日,主刚健果决,有统御四方之威,加之木火通明之象,如飞龙在天,光照寰宇,其所到之处,万民景从,百业兴旺。」
「纵观全局,此命如苍松立岳,挺然独立,虽无帝王之名,却具帝王之实。其贵在于德,其威在于智,其富在于谋,其寿在于仁。当以「龙德」自勉,以「九五」为范,修己安人,泽被苍生,则必能名垂青史,福祚绵长。」
邓修翼仔细读着。
深宫寂寥,无人之时邓修翼遍读百书,这《渊海子平》丶《三命通会》丶《滴天髓》他也读过一点。刘玄禧的八字命格真论起来,是文曲宰辅之命。
钦天监写的却像九五至尊之帝王命格,看来外朝还有推手。
邓修翼捻着手指,如今没有了香囊,拇指和食指之间没有阻隔,但也没有丝念。想定之后,邓修翼便去了御前。
绍绪帝读罢,龙心大悦,指着「当以『龙德』自勉,以『九五』为范,修己安人,泽被苍生」一句对邓修翼道,「三皇子类朕,哭得声音都像要把房顶掀破一样」。
邓修翼笑着接了一句:「当赏钦天监。」
「准!」绍绪帝的脸上也都是笑容。「邓修翼,你拟一个旨意。」邓修翼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道皇帝又有什麽布局。「封二皇子刘玄祉为恭王,把原来在什刹海南边和皇城一路之隔,福安公主的宅子给了他,让他尽快迁那里住吧。」
「奴婢遵旨!」邓修翼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三皇子出生,二皇子就可以扔出去了呀。
……
晚上,安达便来司礼监见邓修翼了。
邓修翼坐在书案后,处理着堆积的文书。他面色依旧苍白,精神却比前几日显得集中。
新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安达,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贴里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惶恐,给邓修翼磕头,声音都有些发颤:「掌家,小的叩谢掌家提携再造之恩!若非掌家在陛下面前美言,奴婢万不敢想能有今日!」
邓修翼放下笔,抬眼看向安达。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既无居功自傲,脸上微微挂着笑。「起来吧,别多礼了。安达,这一年,你辛苦了。令妃能顺利生产,你功不可没。」
「小的不辛苦,若非掌家指点,小的哪能从礼仪房掌房一步便到了秉笔太监。今后,还要掌家多多指点。」说着,安达便起身了。
邓修翼点了点头,对安达道:「如今你与令妃休戚与共。任谁说起令妃,说起三皇子,都少不了你安达。任谁说起你安达,都不会忘了令妃待产的日子。这点,你可明白?」
安达一愣,脸上呈现了紧张。邓修翼看着安达的表情,从书案后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边,「安达,你莫紧张。三皇子不同旁人,你可见过哪位皇子生下便有姓名,你可见过哪位皇子是陛下亲自去太庙祝祷?你与令妃和三皇子休戚与共,是福,不是祸。」
这时安达的紧张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这是你造化!」邓修翼拍着他的肩。
「是!」安达的脸才真正的放松了下来。
「虽然你是秉笔了,这个礼仪房还得你管着。司礼监现在缺人,我实在没人去接礼仪房。你可愿意?」
安达自然是愿意的,因为礼仪房经常要去后宫,妃嫔丶宫女求他的事太多了,油水十足。更何况他相中了一个小宫女,正想占这个小宫女为菜户呢。安达连忙点头,「小的一定为掌家分忧!」安达的脸上笑开了花。
「安达啊,有你,是我的幸啊!」邓修翼笑着说。
听到这一句,安达突然眼泪流下来,对着邓修翼道:「掌家,小的……若非有掌家,小的哪有今日。遇到掌家,才是小的的福分!」
「今天是宫里的好日子,也是你的好日子,不能哭。」
「哎!」
「去忙吧。」
安达高兴地走了,在安达离开的那一刻,邓修翼的脸冷了下来。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邓修翼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公文上,笔尖悬停片刻,才缓缓落下,继续批阅。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无论是新皇子的诞生丶妃嫔的晋封,还是一个新秉笔太监的谢恩,都只是这紫禁城中,日复一日运转着的丶再平常不过的一环。
……
绍绪八年,元月廿七日,辰时。
奉天门广场上,旌旗招展,仪卫森严。在京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级肃立。气氛庄重而喜庆。
礼部尚书次辅袁罡立于百官之前,手捧百官联署的贺表,朗声宣读。贺表内容无非是歌颂皇帝圣德,感念天降皇嗣,为大庆江山社稷贺。袁罡声音洪亮,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
绍绪帝身着衮冕,端坐于奉天门城楼御座之上,神情端肃。太后亦在帘后同受朝贺。
贺表宣读毕,袁罡率众官员行三跪九叩大礼,齐声高呼:「臣等恭贺陛下喜得皇子!皇子降诞,天佑大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整齐划一,气势恢宏。城楼下的百官保持着叩拜的姿势,等待皇帝示下。
皇帝抬了抬手,侍立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安达上前一步,展开黄绢圣旨,高声宣道:
「上谕:朕膺昊天之眷命,嗣守鸿基。今皇子玄禧诞育,实乃祖宗庇佑,臣民之福。尔等忠悃,朕已具悉。着赐在京文武官员,人银十两,绢一匹。宗室勋戚,另由宗人府丶礼部照例颁赏。钦此!」
「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谢恩之声再次响起。
仪式至此,庄重完成。百官依序退场,不少官员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低声交谈着皇子的祥瑞和赏赐。严泰丶袁罡等五位阁臣走在最前,神态自若。
大典结束后,皇帝换了常服,回到了御书房。
「邓修翼,今日良国公府,可有人来?」
「回陛下,秦业来了。秦烈请假了。」
绍绪帝看向邓修翼,邓修翼对着绍绪帝道:「陛下,奴婢以为当以秦烈不敬天子,予以抓捕。若再迁延,恐成大患!」
「准!」
未时,铁坚带的锦衣卫冲进了秦家在京郊的庄子,秦烈已经无影无踪。
申时五刻,铁坚回御书房复命,邓修翼不在御前。而绍绪帝怒气冲天,砸了茶盏。
申时七刻,铁坚带着锦衣卫冲进良国公府时,秦业正手持太祖皇帝御赐宝剑,在仪庭舞剑。
秦业冷冷看向铁坚道:
「前任锦衣卫指挥使陆楣,斩杀英国公李威;现任锦衣卫指挥使铁坚,逼死良国公秦业。
史册煌煌!太祖皇帝亲手建的锦衣卫,对外未有寸功,对内狂犬吠日。当真好的很!
铁坚,你可担得起无罪杀忠的千载骂名?」
铁坚被秦业骂得脸上一红,但仍指挥锦衣卫团团围住秦业。
秦业仰头对着已经暗下来的苍天道:
「宪宗皇帝,仁宗皇帝,老臣追随你们来了!」
突然反手将太祖皇帝御赐宝剑架在脖颈,猛地一刎。
铁坚一惊,赶紧大步向秦业跑过去,鲜血自秦业的脖子处喷出,直溅了他一脸。
良国公秦业的身子,仰面倒下!
秦业的遗言,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人们都在咀嚼其中意味。更有人写出了急就章,在士子和京营中流传。
秦业的遗言中有三点是大家讨论最多的。
第一,将良国公府和英国公府并列。
当年英国公府事,最后由邓修翼举告英国公府仆人李顺,行刺当今皇帝而告终。李顺说,自己是受英国公李威指使,可是当是李威已死,无法对辩。李顺本人是被定为谋逆大罪的。
但是李威到底什麽罪?其实皇帝一直没有明说。
虽然后来人们口中经常挂着的是李逆,但是从来没有明旨说过,李威谋逆,英国公府谋逆。
李威的遗折早在人间传遍,在遗折中提到的是受仁宗皇帝命,英国公府收留了先太子遗孤刘玄黼。所以,大家都私心认为,李威没有谋逆,而是皇帝要李威死。
现在良国公府更没有任何谋逆的行为,大家都不知道锦衣卫为什麽要冲进良国公府。
秦业话里的意思,无论英国公府还是良国公府都从来没有做过什麽谋逆的事情,李威和秦业都是被逼死的!
第二,便是锦衣卫「无罪杀忠」四个字。
很多官员都结合了自己家门口若隐若现的锦衣卫的身影,从原来的噤若寒蝉,转变成为一种愤怒。每个人都把自己代入了忠臣的身份之中,然后觉得锦衣卫就是那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
先前英国公府可以被锦衣卫破门,李威可以被斩杀,如今良国公府可以被锦衣卫破门,秦业可以被逼自杀。那麽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
官员们结合了厂卫的听记,又流传着御史方升早就已经被带去了锦衣卫,甚至还流传方升在锦衣卫诏狱中被活活打死。每个人都觉得,下一个死的可能便是自己。
既然有权有势的勋贵丶官员都可以被这样莫名其妙的杀掉,那麽百姓呢?百姓不是更像草芥?这种集体的愤怒和恐惧,充斥了整个京城。
第三,秦业为什麽死时高呼的事「宪宗皇帝」和「仁宗皇帝」两位皇帝?
仁宗皇帝便是隆裕帝,是当今圣上的父亲,在位四十八年,是一位长寿的皇帝。仁宗皇帝和秦业是君臣,宪宗皇帝和秦业可没有任何交集。
很多人都在猜测为什麽秦业还要带上今上的爷爷,仁宗皇帝的父亲。只是这个猜测大家都不知道原因。
有人说,可能因为秦业的父亲受了宪宗皇帝什麽重要的托付。还有人说,可能良国公府家里有宪宗皇帝什麽诏书。更有人胡说什麽只是为了气势更猛,怕只有仁宗皇帝压不住今上。
总之,这是秦业遗言中,最大的疑点。
所有一切,最后都变成了皇帝的怒火,全部发泄到了铁坚的身上。
当邓修翼匆匆从司礼监赶来时,铁坚的额头已经被皇帝的镇纸砸破,头上还挂着茶叶!这一幕像极了绍绪四年二月初二日夜的陆楣。
「陛下息怒!」邓修翼赶紧跪下。
绍绪帝气得话都说不出来,颤抖着手,让铁坚将经过讲给邓修翼听。邓修翼安静地听着,心中全是讥讽,面上却蹙着眉。
「现场所有锦衣卫都听见了?」邓修翼问。
「都听见了。」
「那铁大人有没有说什麽要抓秦业?」
「还没来得及。」
「哎呀……」邓修翼仿佛惊呼了一句,「那秦业自杀后,你有没有对大家说为什麽要抓秦业?」
铁坚摇了摇头。
「这……」邓修翼转脸看向皇帝,仿佛的意思是,这事情搞成这样,我又有什麽办法?
这时甘林来通报。
内阁五位辅臣严泰丶袁罡丶范济弘丶张肃丶沈佑臣,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丶右都御史潘家年,以及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丁世晔丶忠勇侯蓝继岳丶镇北侯曾达求见。
「不见!」绍绪帝直接道。
「陛下,不能不见!」邓修翼劝道。「此刻不见这些重臣,外面不知道会传成什麽。陛下这不是绍绪四年事,那年是深夜之事,即便大家知道也是次日清晨。如今才是酉时二刻,宫门都未落钥!」
「如何见?朕怎麽说?」
「陛下,您只需说秦烈不参加大典,藐视君上。至于秦业为什麽要自杀,事出突然,还需核查。不必将两事一并交代。」
绍绪帝依然没有说话。
「陛下,不可不见,若不见,今夜必然会出乱子。陛下当断则断啊!」邓修翼继续劝。
绍绪帝叹了一口气,颓然道:「宣!」
「陛下,奴婢要赶紧去御马监,加强宫禁。此非常之时,陛下务必慎之又慎!」邓修翼补充了一句。
「你去吧。」宫禁安危,对于绍绪帝来说,则是更加重要的事情。即便把邓修翼框在这个御书房里,邓修翼也不能说话在朝臣面前说话,谁让他是内宦呢。
邓修翼行礼,匆匆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