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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京城涌动

    绍绪八年,元月廿七日酉时三刻,御书房。

    文武重臣向绍绪帝行礼后,首先开口的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丁世晔。这是他们在外面就略略商量好的,毕竟死的是秦业,是勋贵是武将。

    「陛下,臣等深夜进宫惊扰陛下,甚是惶恐。只因良国公府事发突然,现在京中文武群议汹汹,臣等还需陛下示下当如何。」丁世晔道。

    这话说的很有技巧,他不给秦业之死定性,不说自己的看法,又说了外面的群议,只要皇帝给个行动方案,而本质就是来问皇帝到底是怎麽回事。

    绍绪帝拿定了主意,不准备让铁坚开口,先自己把这个事情按照邓修翼的策略定死掉。「秦烈不与大典,藐视君上。锦衣卫去京郊秦家庄子上询问,秦烈竟然不在,故锦衣卫进入良国公府。至于良国公秦业本人为什麽要自杀,事出突然,还需核查。」绍绪帝一脸镇静地回答。

    大家都听到了皇帝的答覆,丁世晔也不追问,自动退了下来。曾达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

    「陛下」,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出列,「锦衣卫如何知道秦烈原在京郊的庄子上?为何先去庄子,再进良国公府?已然知晓秦烈在京郊,为何又要进良国公府?」

    王昙望很敏锐地抓到皇帝说的过程中的一个细节,联想到他听到的风声,说锦衣卫一直在京城百官家门口盯着,于是就问了这个问题。他就是想皇帝亲口承认,确实派了锦衣卫去盯各个大臣的门。

    王昙望的身份是极有分量的,他是总宪,御史的职责就是纠核百官,讽谏天子。

    绍绪帝心中一突道:「秦烈回京时,朕曾口谕,令其在家侍奉亲疾,公务之事暂可一放。故其放了公务,却人去京郊,实属不孝!」

    皇帝的意思是,我曾经要求他在家好好待着,照顾好自己的父亲,甚至还免了他去上值,结果他出门了。显然皇帝没有回答王昙望的问题。

    「其出门去京郊前,可向左都督禀报?」王昙望追问。

    「并无。」这个时候丁世晔说话了。绍绪帝一个眼刀甩给了丁世晔,可惜丁世晔低着头,并不看。

    「陛下,」王昙望向着皇帝追问,「可向您禀报?」

    绍绪帝没有回答,只是冷着脸。

    「铁大人,在下风闻,锦衣卫在京中百官府邸门口监察,可有此事?」王昙望也不追问皇帝,直接火力便冲向铁坚而去。

    铁坚抬头看向皇帝,眼神是求助,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

    「王总宪」,绍绪帝被逼到了角落,「京察在即,杜绝党争,朕命锦衣卫做的。朕亦是为了维护各位。」

    听到这个话,所有人心里一突。

    袁罡看向张肃,那麽就是说他们两次在袁罡家中的聚集,皇帝都知道了。

    潘家年看向严泰,也就是说潘家年独自一人的登门,和昨日严泰请钦天监韩玑衡到府上的事,皇帝也知道了。

    曾达这个时候明白为什麽李义不上门,而是让方胜斋的掌柜拿着布料找曾守义了,李云苏的消息灵通地让他惊心。

    首辅严泰非常识时务地站了出来,「臣等谢陛下维护之心。」说完,他再也不说话。

    所有心里都骂了严泰一句「无耻」!绍绪帝心里对严泰非常满意,目光微微有点回暖。

    「敢问陛下,良国公秦业遗言是何意?铁大人可是对良国公有所不敬?」袁罡出列继续追问。

    「下官尚未说话,良国公便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铁坚对袁罡道,然后转向绍绪帝道:「陛下明鉴,锦衣卫进入良国公府只是想知道秦烈去了哪里。尚未问话,便成如此情状!」

    「铁大人,良国公府是开国元勋,有免死铁券,即便有过,非陛下金口,何人敢定罪?良国公手握铁券,却当众自刎,您一句『尚未说话』,如何能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袁罡将铁坚的话堵了回去,「陛下,臣请陛下下旨,调查良国公秦业身亡之事,锦衣卫指挥使铁坚革职待勘。唯如此,才能给天下一个交代!」

    绍绪帝还等着铁坚去追秦烈,怎麽愿意此刻将铁坚下狱。毕竟关于秦烈的事情,整个天下只有三个人知道,他自己丶铁坚还有邓修翼。

    重臣都看向绍绪帝,绍绪帝也看向众人,目光仿佛在对峙。

    此时邓修翼早已经回到御书房外了。

    大典之后,他在御书房进言拿秦烈,铁坚出宫而去。御马监掌印冯实是他的人,铁坚返而又匆匆而出,冯实早就来报过了。邓修翼就已经猜到良国公府定然出了事。

    等邓修翼进御书房,皇帝未瞒他,重臣来求见。他怎会猜不到此刻御书房内,定然是重臣逼皇帝必须给一个说法。

    其实按照最优的做法,皇帝不应该将所有人都一并召进去,而是应该在邓修翼在的时候,先召丁世晔落实宫禁和京城巡视,同时将铁坚先放出去,不要面对重臣才对。

    然后再召严泰入内交底,先将首辅稳住。

    最后才将所有人都召进去,直接宣布怎麽做即可。可惜,当时皇帝没有反覆思量,直接将所有人都一并召入。

    邓修翼示意甘林留在御书房外的小太监,进去将甘林叫出来。甘林出来后,发现是邓修翼,「哎呀,邓掌印,您总算回来了。」

    「里面如何了?」

    「正在逼陛下处置铁大人呢。」

    邓修翼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问:「陛下同意了吗?」

    「还没,铁大人固然处置有欠妥当,但秦业要自杀,谁能拦得住。」

    「请甘公公通传,说我来复命。」邓修翼此刻非常着急,铁坚不能有事。

    「哎哎,我这就进去。」甘林躬着身子,又进了御书房。

    邓修翼挺了挺身子,将衣服弄得有点乱,却不失礼仪的样子。然后看向身后的朱原吉和陈待问,两个徒弟都对邓修翼点了点头。

    果然,皇帝宣他入内。

    「陛下!」邓修翼进殿,立刻下跪,「启禀陛下,京营似有不稳,急需左都督弹压!」邓修翼急切地道。「另,御史们正在往左顺门来。陛下,无论事实如何,如此情状皆是危矣,急需总宪前往。」

    王昙望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邓修翼,剑眉倒竖呵斥:「军国大计,岂容你一个阉竖置喙!」

    邓修翼的进入,打破了刚才的僵持,给绍绪帝一个下来的台阶。绍绪帝立刻道:「着丁世晔即可前往京营弹压!着王昙望丶潘家年,前往左顺门。司礼监随行!」

    「微臣遵旨!」「奴婢遵旨」只有王昙望没有说话,他看向皇帝,在皇帝的威压下,缓缓道:「臣……遵旨!」

    三人退出去时,王昙望先看向袁罡。袁罡只深深看着王昙望,闭了一下目,仿佛在说,这里有我。然后王昙望扫过邓修翼,他没想到邓修翼竟然敢看他,他读不懂邓修翼眼神里面的意思,总之没有怨恨和害怕。

    出了御书房,朱原吉跟着王昙望走了,而陈待问跟着丁世晔走了。

    御书房内,王昙望虽然走了,但是袁罡仍在,河东还有张肃丶沈佑臣。

    此时最不解的是沈佑臣,在沈佑臣的认知中,邓修翼不是弄权这样的人。所以他一直蹙着眉。

    江南这边有严泰和范济弘。另外蓝继岳和曾达还在。一时间御书房里面非常沉默。

    袁罡在袖下握了一下拳,他知道此时他出列说话,定然会触怒皇帝。但是天下清流之首,他不能不说话,他道:「陛下!臣闻:天下之安,系于纲纪,犹大厦之恃栋梁也。夫君臣父子之道,乃天地之常经,万民之大本。《书》云『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故君视民如赤子,民戴君若日月,此乃家国同构之基也。若夫仁义礼信,非独修身之本,实乃治国之要。昔唐太宗与魏徵论政,尝言『君臣合契,古来所重』,盖以忠谏为舟,载社稷于惊涛;以信义为绳,维纲纪于将坠。」

    「今丁世晔以威望镇京营,王昙望以官势摄台谏,此诚一时之权宜也。然《资治通鉴》有云:『仁而不明,犹有良田而不能耕;明而不武,犹视苗之秽而不能耘』。威权可制其身,不可服其心;势位可束其行,不可化其志。昔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非独责下之忠,更重上之仁。若君失其道,则臣虽匍伏而心不服,民虽畏威而志难驯。」

    「良国公秦业之事,朝野汹汹,天下拭目。铁坚职掌锦衣卫,典诏狱,握巡察之权,本为陛下耳目,司察奸邪。今遽逼国公,致其殒命,其情可骇,其理难容。夫爵禄者,朝廷之公器;生死者,天下之至重。纵铁坚职司刺举丶典诏狱,亦当循法守礼,岂容恃权凌轹公侯,蔑弃纲常?」

    「伏望陛下:一者,申明礼法,使君臣各守其分,父子各尽其责;二者,广开言路,纳忠谠之议,杜谄佞之途;三者,深究秦业之案,辨铁坚之由,以彰公道于四海。如此,则纲纪正而人心服,仁义行而邦本固。《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愿陛下察之。」

    真是锦绣好文章!邓修翼内心给袁罡喝了一彩!殿中,除了武勋和内宦听得迷糊,其他人都叹服这位礼部尚书。

    绍绪帝自然听懂了袁罡的意思,同时他也知道袁罡的语气放缓了,他也略略松一下,一松之下,他开始咳嗽了起来。

    甘林赶紧给他抚背,绍绪帝几次想提气说话,都被咳嗽打断。御案下重臣没有一人下跪,认罪,劝他保重龙体。

    唯一下跪之人,只有邓修翼:「请陛下保重龙体!」

    他颤抖着手指向邓修翼,用尽全力压抑咳嗽,道:「邓修翼,你……咳咳……代朕……说,咳……铁坚为何……咳咳……要去良国公府……咳咳……」

    几位文武大臣都抬头惊讶地看着皇帝,在他们还没有说话时,邓修翼赶忙道:「奴婢遵旨!」

    然后他站起身子,对着各位大臣拱手,道:「各位大人,奴婢只是替陛下言说,非为干政。此事说来,当追述到宣化之战。如今姜大人不在,否则定可为证。」

    邓修翼这段话的意思,下面说的这些话都不是皇帝的猜忌,有朝中大臣为证,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姜白石。

    「宣化战时,御书房亦有召对,为何北狄三万游骑逡巡大同镇北部,秦都督不追击丶不迎战。后怀安沦陷,想来曾侯爷应该痛彻心扉,世子因不知怀安已被北狄占了,带兵救援怀安,在洋河石桥殉国。」

    讲到这里,邓修翼看向曾达。虽然曾令荃其实没有死,但是曾达想到自己儿子后来成了俘虏,面刺「俘」字,吃尽苦头,心中亦是一痛,面露悲切频频点头。

    「当时陛下便在思虑,怀安如何沦陷的。当时宣化总兵张弼事后战报,未见北狄酋首部署兵马向西而攻怀安。那怀安之狄兵从何而来?」

    邓修翼继续道,「后锦衣卫铁大人和兵杖局大使王矩为监军前往大同,秦烈一面阻两人立刻前往战场,一面令秦焘带兵先行。待铁大人赶到怀安,怀安已被屠城,高筑京观。

    铁大人怀悲天悯人之心,暗访之,发现所谓北狄被斩杀者,实为我大庆子民,有流民保甲牌为证,铁大人八百里密报陛下。

    陛下圣怀远虑,因秦烈丶秦焘都在大同,北边刚靖,不忍生灵涂炭,故召秦烈回京。

    然秦焘以病为由,留驻山西,秦氏另有秦彪丶秦虓丶秦虢皆未归京。敢问各位老大人,其心如何思量?」

    邓修翼讲得痛心疾首,众人听得心中暗跳。讲到这里,邓修翼看了一下绍绪帝,绍绪帝并不打断,并示意他继续讲。

    「另,军户逃逸事,司礼监奉陛下命,派内宦暗地调查。

    今发现代王占阳和卫三百顷良田,以沙碛田换,时在绍绪五年,此乃秦业为大同总兵,秦焘为副总兵之时。此事,姜白石大人亦知晓。敢问各位老大人,如是之事,陛下当不当问问秦家,其心可曾忠心为国?当不当问问秦家,与藩王往来,其意何在?

    陛下不愿寒天下之心,故给秦业秦烈机会,等他们自陈。如此一等,便等成了今日之局。铁大人发现秦烈逃出京城,是否当回良国公府问个明白?尚未开口,良国公便自刎以胁君上,是为臣子乎?」

    邓修翼虽然语调温和,但是用词确实凌厉。大臣们都面面相觑。

    「陛下为天下劳心多矣,铁大人实乃忠勇任事之人。今各位大人偏听秦业一词,便前往御书房逼问陛下。奴婢实为三人成虎而哀矣!陈词如此,仅望各位大人秉公心而断,以陛下之忧为忧,以百姓之愁为愁。」

    说完,邓修翼向各位大臣下跪,道:「奴婢为天下,恳请各位大人和衷共济!」他深深磕下了头。

    这是朝中重臣第一次听邓修翼讲那麽长时间的话,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司礼监掌印,今天实在让他们刮目相看。

    张肃在白石案时,和邓修翼打过交道,他知道邓修翼其实很擅言辞,但是也是第一次听他讲那麽多话。

    沈佑臣则有一种欣慰,邓修翼还是他认知的邓修翼,虽然他没有正面和邓修翼打过交道。但是他信裴衡的判断,裴衡曾说过邓修翼「外宦内臣」。如果不是邓修翼身上这一身司礼监掌印的衣服,谁能信这是一个太监所能讲出来的话?

    忠勇侯蓝继岳看了曾达一眼,蓝继岳是皇帝的铁杆,他迟迟不说话,就是为了留在最关键的时候说。但是曾达却没有看蓝继岳,他在重新认识邓修翼。此刻他明白了为什麽李威事件中,是邓修翼出来举告。因为皇帝早就知道,如果当时朝堂再议论纷纷,邓修翼应该有能力说服所有人。

    首辅严泰和次辅袁罡又对望了一眼,这可能是他们同朝为官丶两峰对立这麽些年来,第二次对视。有意思的事,上一次他们的对视,也是因为邓修翼。

    在场人中,不意外的可能只有皇帝丶铁坚和甘林了。而这三人中,皇帝和甘林都以为邓修翼是为皇帝来分忧的。

    只有铁坚知道,邓修翼其实是来救自己的,因为只有他知道邓修翼前两天一直在做被皇帝清算的后事准备。铁坚不知道邓修翼今天的行为,是否会挽回皇帝对邓修翼的信任,是否会加深对邓修翼的倚重。

    这个忠直的汉子只知道外臣无论是否被说服,最终的怒火都会冲着邓修翼而去。谁让皇帝是皇帝,而邓修翼是太监。天下没有不是之君父,只有弄权之内宦。

    这一刻,铁坚眼中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