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御书房里面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出列拱手的严泰转脸,看到忠勇侯蓝继岳也出列。蓝继续立刻抬手,示意首辅先讲,自己赶紧退后一步。
严泰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道:「邓掌印既以剖白军务,老臣方知陛下忍辱之深!秦家坐拥铁券而暗通藩王,其心昭然若揭。当务之急宜,一着兵部彻查宣化战之军档,以正视听;二令宗人府问代王田亩事,绝藩镇侵占军田之患;三邸报明发秦业自裁乃畏罪,非君逼。则可堵众议。」
严泰为什麽这个时候出列,就是因为在邓修翼讲完后,严泰在皇帝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放松。他知道邓修翼说的就是陛下要他说的,甚至比陛下希望他说的更好,所以他必须这个时候出来表态。
但是倘若他完全站皇帝立场,难免要被天下读书人骂死。而在外围的那些人,可能便会弃他而去。所以他讲了这三条。
前两条对绍绪帝来说都没有问题,只有最后一条,目前绍绪帝还没有明证,如果发了邸报,真把代王逼反了,谁来打这个仗?蓝继岳这个草包吗?还是无后的曾达?卫定方还没回来,一万腾骧卫也还没回来,辽东到底如何还不知道?
正在绍绪帝踌躇如何把第三条推掉的时候,袁罡出列了,「严阁老岂不闻《吕刑》云'两造具备,师听五辞'?今秦业已死,秦烈在逃,单凭锦衣卫密报定罪,恐蹈汉武巫蛊之祸!」然后袁罡面向皇帝道:「臣请立三司会审,铁坚停职候勘。」
邓修翼心里苦苦一笑,这个次辅大人啊,还是不放过铁坚,柿子专挑软的捏。
这时刑部尚书张肃出列,道:「臣附议!」
沈佑臣看向邓修翼,只见邓修翼眉头蹙着,显然是不同意这个方案的。他便明白了,皇帝手上没有实证,至少没有确切的明证。如果这个时候三司会审,就意味着一切都要公开。那麽公开就意味着,可能要逼反代王。
沈佑臣和兵部侍郎姜白石相知,他知道现在兵部的为难,也知道辽东战局未定,如果逼反代王意味着什麽,于是沈佑臣出列了。
沈佑臣的出列让严泰和范济弘都心里咯噔了一下,对方三人,自己两人形势大为不利。严泰给范济弘递眼色,范济弘心里叹气,但是他知道如果沈佑臣再说附议,他不得不要想个法子,顺着邓修翼的话说,因为顺着邓修翼就是顺着皇帝。
「陛下,臣以为当下首辅大人所说的一二两事当先办,可下明旨着兵部回报宣化战时大同镇兵马动向,亦下明旨令宗人府查田。至于首辅大人所言明发邸报定秦业自裁乃畏罪,实不必。
现场众人皆见,秦业乃自刎。现今当扫流言,以匡视听。相反,秦烈无诏离京,秦焘受诏不返,形同谋逆。邸报宜先说明此事,厘清时间,则清者自清。再有胡乱传言,当以『妖言惑众』,『煽动朝纲』以定罪。」
沈佑臣这段话,明着是反对严泰,实际将袁罡的说法釜底抽薪。
听完沈佑臣的话,范济弘先松了一口气,他不用出头了。他立刻上前道:「臣附议,沈侍郎所言甚是!」
蓝继岳也立刻跟进,「臣附议!」
袁罡和张肃则被沈佑臣的话震得五雷轰顶,他们以为最坚实的河东联盟,居然出现了裂缝。这个裂缝不是不在场的姜白石,而是同在内阁的沈佑臣。
曾达悠悠看了沈佑臣一眼,严泰则警觉地看了沈佑臣一眼。沈佑臣抬起头,唯一去看的是邓修翼,他只见邓修翼的眼中含笑。他知道自己说中了邓修翼最担心的事情。
袁罡正待再次出列时,听到上首御案上传来一声:「准!」
严泰立刻领着众人道:「臣等遵旨!谢陛下圣恩。」严泰丶范济弘丶沈佑臣丶蓝继岳丶曾达都跪了下来,现场只有袁罡和张肃突兀地站着。
这时张肃感受到了一道目光,是邓修翼的。
张肃心中一突,他想起来他还有白石案的被弹劾折皇帝还没批覆,于是他赶紧跪了下来道:「臣遵旨,谢陛下圣恩!」
于是只有袁罡还站着,袁罡不敢去看皇帝,只用冷冷的目光看向邓修翼,然后一掀前襟,慢慢向着皇帝跪下道:「老臣……遵旨!」
「严首辅丶铁坚留下,其他人退了吧。」皇帝道。
于是众人告退。
出了乾清门,范济弘自然自顾自走了,蓝继岳和曾达同行。袁罡走在他们之后,张肃和袁罡错开半身,他们后面三步外是沈佑臣。
突然袁罡停步,转身指着沈佑臣,目透愤怒道:「沈拙生!老夫不想,你竟然是阉党!」
「袁次辅,沈某是什麽党不重要。重要的是,次辅大人弃姜贞甫时,可有公心!」
「所以,你们都投靠了那个阉人?」
「不是我们投靠了邓修翼,而是次辅所谓三司会审,仅铁坚一人,秦烈何在?若秦家真是谋逆,次辅大人所为,是帮着反贼,还是为着公心?」
「若无三司会审,谈何公心,何来公器?」
「大人居礼部太久矣!」说完,沈佑臣只看着袁罡,不再说话。
御书房内,皇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头,对严泰道:「严首辅,沈佑臣所言之邸报实重中之重,今夜你便在偏殿拟出来吧。正好邓修翼也在,拟完便可用印。」
「老臣遵旨!」严泰拱手道
皇帝点点头,挥手让甘林引严泰去偏殿。没想到严泰却没有走,反而向皇帝跪下道:「陛下,老臣有个不情之请。」
绍绪帝不得已又打起精神问:「何事?但讲无妨。」
「老臣恳请陛下收回厂卫听记之命。现今京城动荡,老臣实恐明日邸报尚未下达各衙司,群僚便与锦衣卫发生冲突,则一切无法收拾。」严泰道。
邓修翼心想,老狐狸,果然做任何事情,都要收利息。
皇帝沉吟了一会,看向邓修翼。邓修翼没有听到皇帝说话,便偷眼去看皇帝,只看到了皇帝询问的眼神。于是邓修翼快速点了一下。邓修翼这个动作被严泰偷瞄到了,严泰心里又对邓修翼高看一眼。
绍绪帝清了一下嗓子,对严泰道:「首辅所虑甚是,准!」
「谢陛下圣恩,老臣这便去拟邸报,臣告退。」严泰离开了御书房。
严泰走后,邓修翼也不矜持了,他知道如今要救铁坚只有一个方法,否则即便今日被强压下,明天御史还是会叩阙要求皇帝必须严惩铁坚的。而绍绪帝这个人刻薄寡恩,铁坚轻则去职,重则可能会处死。
于是邓修翼直接跪下道:「陛下,奴婢以为当下还有一事非常重要。」
「又有何事?」臣子都走了,御书房只有铁坚和邓修翼了,绍绪帝的这种不耐烦和怒气直接就暴露出来了。
「陛下,应当即刻提审付昭!」邓修翼直接道。
铁坚一惊,转头看向邓修翼。还抓人?再抓人,又死人怎麽办?
绍绪帝看着邓修翼,回味他的建议,突然他明白了,「准!」
「陛下,奴婢恳请一并前往锦衣卫,求陛下将付昭交方升之原件转交奴婢。奴婢必然攻破付昭心结,以付昭之口供,让方升招供。如是,秦家之谋逆罪可以钉死。明日恳请陛下立刻下旨大同卫丶山西卫,严密监视代王动向。另,一路追踪秦烈丶秦焘动向。」邓修翼一口气将事情都交代完。
「好!朕准了,你速去办!」
「谢陛下圣恩!」邓修翼磕了个头。
此时铁坚也明白了,邓修翼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进良国公府的行为变得合法合理。铁坚赶紧也向绍绪帝磕了个头道:「谢陛下再造之恩!」
两个人快速退出了御书房,绍绪帝的目光一直追着邓修翼出去。
出了御书房,小全子赶紧给邓修翼披上了大氅,果然受着冷风,邓修翼开始了咳嗽。邓修翼一边披着大氅,一边脚下不停。
当他迈出乾清门时,才发现铁坚没有跟上。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铁坚。
铁坚走了过来,凝着眉,看向邓修翼道:「辅卿,今日若无你,我当死了。」
邓修翼知道他刚历生死,心里后怕,所以脚步没有那麽快,道:「固之,你我之间不必言此。时辰不多了,以后再叙。」说着他又咳嗽了起来。
铁坚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如何说,最后只变成一句,「你当保重!」
邓修翼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两个人便快步走向西华门。
到了锦衣卫,邓修翼要了一身寻常的衣服和黑色的锥帽披风,即刻将身上的司礼监掌印的衣服换下。
如是折腾下,他咳嗽不止,浑身难受。他强忍着,喝了点温水,闭目靠在椅背上养着神,等铁坚回来,脑子里面却在想过会如何提审付昭。
而铁坚点了得力的锦衣卫前往兵部右侍郎付昭的府邸。
此时已是戌时,京城已经戒严。
大街上空无一人,只留下一串马蹄声。
清月和着地上的污雪,翻起了多少史册之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