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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提审方升

    绍绪八年,元月廿八日丑时,锦衣卫诏狱。

    邓修翼只昏睡了一个多时辰,不知为何又醒了过来。他睁开眼时,铁坚正支着额头在他床边坐着,双目闭着,似在打盹。邓修翼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没有之前那麽烫了。他想支撑起来,可是浑身无力,一撑之下,力不竟全,都倒了下来,惊醒了铁坚。

    「辅卿,你醒了。」

    「固之,什麽时辰了?」

    「丑时了。」

    「胡太医呢?」

    「他在隔壁歇息,说要等你醒来,把过脉,他才放心走。」

    「小全子呢?」

    「亦在隔壁休息。」

    「固之,只你守着我?你今日也忙了一日,当去歇息。」

    「你没醒,我不放心。我一个武人,不打紧。」

    「固之,你先将方升之前的刑讯口供给我看一下,此人不好对付。」

    「辅卿!」铁坚按住还想起床的邓修翼双肩,将他死死按在床上。邓修翼被他按得生疼,皱了一下眉。铁坚急忙松开了手道:「抱歉!我手没轻重。」

    「无事,固之,来不及了。我卯时之前必要赶回宫,给严首辅的邸报用印。」

    「辅卿,你的身体……会死的!」铁坚死死咬住牙道。

    「固之,我死不足惜!」

    铁坚不知道怎麽劝邓修翼,一横心道:「苏苏呢?你死了以后,苏苏呢?苏苏怎麽办?」

    邓修翼一下惊呆了,他看着铁坚,他怎麽会知道「苏苏」!

    「你自己刚才昏迷中喊的,不是我故意窥伺!」铁坚有点心虚。

    邓修翼更加惊惧,原来自己昏迷时候会喊李云苏的名字,那安达是不是知道?皇帝会不会知道?

    「我不会跟人说的,只是我不知道胡太医到底是什麽人?他会不会说。」铁坚看着邓修翼苍白丶虚弱却惊惧加深的脸,连忙道。

    「你知道苏苏是谁?」邓修翼试探地问。

    铁坚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邓修翼略略松一口气,铁坚是忠直端方之人,他承诺不说,便不会说的。

    「胡太医不知道苏苏是谁,兴许他以为是我进宫前认识的人。」邓修翼还是选择了隐瞒,毕竟干系重大。

    「所以,是你放走了她们。」铁坚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害她们姐妹入了教坊司,此事理应我来承担。」

    「你可嘴真硬啊!」铁坚说的是当时邓修翼在锦衣卫受刑,就是一句不说。

    邓修翼苦笑一下,「我是报着会被你打死的心,来的这里。」

    铁坚想起了那夜,邓修翼拖着铁链穿着单衣一路从灯市口而来,在雪地里留下了一地的血。

    「此后,你和她们便再也没有了联系?」

    邓修翼点了点头,「她们该天高任鸟飞,若有联系,便是将她们困在京城,这与身困教坊司又有何异?」

    「然后你就对她相思入骨?」铁坚又问。

    「是我痴心妄想,我本不配,与她无关。」

    「就因为你的歉疚?」铁坚恨声渐起。

    邓修翼看向他,道:「不是。因为她是第一个不把我当奴婢看待的人。是她对我说,我是一个人!固之,你不要恨她。不是她害我如此,是她全了我这个刑馀之人。」

    铁坚恍然,他才明白为什麽邓修翼会做之前种种,竟然中间还有这个缘故。恍惚中,铁坚想起了那个浑身是伤,却敢仰头质问陆楣的女孩子;想起了被陆楣打得遍体鳞伤,却轻蔑笑着对陆楣说,「因为我们生来高贵」。

    邓修翼看着铁坚的表情,知道他不会去加害李云苏,便放心了。他对铁坚道:「固之,你扶我起来。即便今夜不提审方升,我也当把卷宗读完,否则明日面君,无以作答。你我都将危矣。」

    铁坚听到将会危害到邓修翼,便只能咬牙去拿卷宗。

    卷宗拿来后,铁坚将邓修翼扶起,邓修翼想靠在墙壁上看,铁坚觉得墙壁太冷,便对邓修翼道:「你靠我身上看,好歹我身上还暖和点。」

    邓修翼知道自己也无法坚持,于是就靠在了铁坚的胸前,仔细读起了卷宗。铁坚一动不动地让邓修翼靠着,只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轻,浑身都只有骨头了。

    读了半个时辰,邓修翼渐渐捋出了点思路,铁坚的问法不对,哪有这样直来直去的。邓修翼轻轻一叹,对铁坚道:「乘胜追击吧,趁我现在还记得。否则等过一日,我还得重新看。」

    铁坚低头看着怀里的邓修翼,没有说话。邓修翼仰头看着他道:「只需半个时辰,我定拿下他。固之,我已有主意。」

    铁坚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只能听你的。」

    于是铁坚将邓修翼扶起,想给他拿黑斗篷。邓修翼摇了摇头说:「我便穿掌印的衣服。」

    铁坚给他拿来司礼监掌印的衣服。邓修翼穿上,扎上腰带。他对铁坚道:「你将秦业死时,那柄宝剑拿来。」

    铁坚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然后铁坚背着邓修翼去了甲字号大牢。

    ……

    方升从草堆中惊醒,他一身单衣,伤痕累累,团在草堆中。开门一刻,他立刻坐正,理着头发上的草絮,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

    狱卒很快搬来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一个书吏坐在桌子后,中间那把椅子空在那里。

    方升看着那把椅子,又望了望高高牢墙上的窗户,他想看一下月亮,可惜什麽都看不到。

    一会,邓修翼和铁坚从牢房外进来,邓修翼坐在了椅子上,铁坚在站在邓修翼边上。

    方升仔细去看,发现是司礼监的太监,他一只眼睛肿着,看不清楚来人是谁。但是他知道,是个太监,轻蔑地发出了一声「哼」。

    「方大人」,邓修翼温和地叫了他一声。

    「来的是哪位公公?」方升倨傲地问。

    「邓修翼。」

    「呵,掌印大人深夜造访,真是令这牢房蓬荜生辉。」

    「可惜这个牢房中的人,却如烂污,不堪入目。」邓修翼道。

    「你一个阉竖!哪配论人?」

    「方大人有所不知,当年我父亲邓慎,便也是被关在了这个甲字号。我父亲为先太子辩诬,最后死在了这个甲字号。想这甲字号关过多少铮铮铁骨,若方大人仔细去看,应当在右侧的墙上,仍能看到我父亲当年触墙而死的血迹。但,像方大人这种乱臣贼子,还真是第一人,不是烂污,又是什麽?」

    「你!」方升气急,「血口喷人!我乃两榜进士,堂堂御史,你污蔑我为乱臣贼子,可敢面君?」

    「面君?方大人说的君是哪个君?是今上?还是仁宗皇帝?还是宪宗皇帝?还是,你的代王?」

    邓修翼此话一出,不仅方升呆住了,连铁坚都呆住了。

    他完全不知道邓修翼为什麽要这麽说?但是他撑着,不去看邓修翼。因为进来前,邓修翼对他说,无论听到什麽都不要惊讶。

    方升呆住的是,邓修翼为什麽知道代王?难道良国公府事发了?还是邓修翼在诈他?

    不对,铁坚此前的刑讯从来没有问过代王的事,问的都是他付昭见面的事,还有问绍绪四年宣化之战的事。方升看向铁坚,只看到铁坚面无表情。

    「方大人从元月十六日进得这个诏狱,如今已经十日过去。山中日月长,人间已百年。恐怕方大人不知道吧?」说着邓修翼向铁坚伸出了手,铁坚会意,将秦业的宝剑递给了邓修翼。

    可惜宝剑太沉,邓修翼一下子差点没拿住,他顺势将宝剑下沉,直到沉到无法再沉,他才拿住。邓修翼暗暗使劲,才又将宝剑拿起,面向方升,问:「方大人可认得这个?」

    离开太远,方升只看到是一柄剑,他看不清楚。邓修翼将宝剑交还给铁坚,「请铁大人,拿过去给方大人好好看看,是不是认得这柄剑。」

    铁坚又接过剑,提着向方升走去,此刻邓修翼心里想,自己的身体实在太弱了,连剑都提不出来了,自己怕是要油尽灯枯了吧。

    等走近了方升才认出这把剑,不由张口道:「国公爷的剑!」

    「呵,方大人还是识货的,这是秦业这个反贼的剑。如今秦业已经伏诛了!」

    方升满眼惊惧。

    「秦烈死在了飞狐陉!被我腾骧卫,乱箭射穿!此刻尸体应该已经到了京郊!明日便可进城,陛下下旨在正阳门前曝尸七日!」

    「不可能!」

    邓修翼轻轻一笑,对铁坚道:「劳烦铁大人给咱家倒杯温水。」铁坚赶快到门口招呼锦衣卫去倒温水。

    「你胡说!你是来动摇我的心的!」方升道。

    「我需要动摇你的心吗?你以为你为什麽会被抓,是因为绍绪四年吗?那只是一个由头而已。抓你,就是为了让秦烈着急行动。陛下圣明,周知万物。你以为陛下不知道你们想等辽东战报来了以后,最好等知道卫定方死了以后,再动手吗?你以为陛下不知道你们要将姜白石拉下马吗?」

    邓修翼只觉得眼前发黑,「请铁大人给方御史看看付昭的口供。」邓修翼道,趁着铁坚走过去时,邓修翼闭了一下眼睛,让自己定定神。

    铁坚便将付昭口供中关于和秦烈交往的部分,秦烈要他拖延辽东粮饷的部分给方升看了,还给方升看了付昭的画押。隐掉的是第一页,口供记录的时间和地点等信息。方升看得头皮发麻,付昭将与秦烈交往之事尽数都供认了。

    「还有,你以为我不知道秦烈两次在我去浣衣局的路上想要射杀我吗?」邓修翼又道。

    方升更加惊恐,如此隐秘的事情,居然邓修翼都知道。

    「我再告诉你,去岁十月初九日,我奉陛下口谕去良国公府。秦业亲口对我说,小儿无状。甚至我还可以告诉,绍绪三年南苑秋獮,我胸口替陛下挡的白羽箭,便是秦家所为。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

    方升简直要跳了起来,原来他们所有的谋划,皇帝都知道,而且知道的那麽详细?

    「方大人,既然我知道的,陛下不知道吗?」邓修翼悠悠地说,接过铁坚递来的温水,喝了一口。

    其实他这是渴得很,很想一口喝完,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只浅浅喝了一口,仿佛自己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来和方升耗一般。

    「秦家所谓的谋划,陛下尽知。秦烈有什麽理由可以逃到大同?将其射杀在飞狐陉,实在是陛下仁慈,还想劝降!」

    「他仁慈?」这时方升突然回神了,既然皇帝都知道,那自己还有什麽要隐瞒的?

    此前多日他之所以不松口,便想着能被放出去,追随良国公府拥立代王,获得从龙之功。既然皇帝都知道,皇帝怎麽可能不动手?他本来就是一个刻薄寡恩,无情无义的人。方升此时也不想隐藏什麽了,他就想恶毒地羞辱邓修翼。

    「他仁慈,所以他杀了齐王?他仁慈,所以他构陷太子?邓修翼,你真可笑,在你父亲被害死的房间里面,说凶手仁慈?哈哈哈」方升仰天长笑。

    方升的反手,打得铁坚彻底懵掉了,连书吏都抬头看铁坚,用目光询问,该不该记。

    而铁坚这时候看向邓修翼的眼神更加复杂,因为铁坚相信这时方升说的话,是可信的。方升根本没有否认他对皇帝的蔑视,便是可信之处。铁坚此刻唯一担心的是,邓修翼是否受得住这个打击。

    邓修翼面色苍白,看着方升道:「即便如此又如何?」这句话更是把铁坚的从懵推到了惊骇,邓修翼知道?他居然是知道的!

    「先父所求,是国泰民安!无论何人为君,只要国泰民安,先父便会含笑九泉!你以为你说这些,便能摧毁我吗?我告诉你!先母自尽前对我道,『不可怨怼!雨露雷霆,皆是君恩』!像你这种乱臣贼子,根本不懂什麽是真正的忠君!」

    邓修翼呵斥着方升,但是袖下之手,却攥到难以言说的紧,指甲全然掐进了手掌心中,甚至已经破了皮!心中的痛根本无法向人言说!

    邓修翼生怕自己承受不住,他略略闭目,然后才睁开继续道:「陛下自绍绪四年来,屡破北狄,去岁开马市,狄酋来归,北边安靖。我大庆建国近百年,哪位皇帝可以做到?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天下百姓!

    绍绪四年,你将左右两路伏兵告诉北狄,又把北狄兵从宣化北门放走,任襄城伯战死宣化。那一战死了多少兵士?你们将东夷引来,在辽东引发战火,又要死多少百姓?你们要谋逆,可曾想过天下苍生?!」

    「你个愚忠的阉人!即便国公爷死了,世子死了,我代王依然可以登基!看看你的圣明陛下的卫所,看看你们的马?除了腾骧卫,还有什麽兵力可以一战!等代王登基,便可还天下太平!」方升的怒火整个被邓修翼激起了。

    「代王拿什麽登基?秦焘?秦烈死了!秦焘有勇无谋!代王拿什麽登基?兵马?给你十万够不够?我大庆和北狄议和了,马市开了。南边的丝绸尽运张家口。以你们山西弹丸之地,和我大庆富庶江南抗衡?

    陛下一声令下,和顺王的北狄二十万兵马自北而下,我大庆腾骧卫自东而出,你拿什麽抗衡?代王拿什麽登基?陛下之位有仁宗诏书传位。你代王永远是寇!是反贼!」

    「宪宗皇帝有诏书!仁宗皇帝死后当兄终弟及!」方升双手握拳,全身绷紧得对邓修翼吼!这时,铁坚知道为什麽秦业死时的遗言,叫了宪宗皇帝丶仁宗皇帝两位皇帝,原来就是为了代王造反的大义,提前造势。

    而邓修翼明白了,代王造反的底气就是,上一任代王是隆裕帝的弟弟,兴许宪宗皇帝真有这一诏书,所以才会让方升这样的读书人认为自己占着大义!

    于是邓修翼笑了,道:「老代王死了!现在的代王凭什麽占这个皇位?凭老代王没有熬过仁宗皇帝吗?还是凭老代王守土有责?方升,亏你还是一个读书人!整个隆裕朝,抗狄的是仁宗,是英国公府!跟代王又有什麽关系,跟良国公府又有什麽关系?你竟不知道天下为公,公器自当有德者居之?若宪宗皇帝还在,当以仁宗皇帝为荣,以老代王为耻!」

    「你胡说!」

    「就凭你,绍绪四年放走北狄兵马,就不配为宪宗之臣!」邓修翼轻轻吐出了致命一击。

    「难道,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隆裕四十六年,在黑石堡之战中的北狄兵马,就是代王放进来,为了斩杀齐王的吗?那一仗,为了保住齐王,老英国公战死沙场,李威腿跛,我大庆少一军神!这便是你拥立的代王?一个出卖国家利益,只为自己私心的人!」

    「啊?」这一击,才是真的将方升所有信念都击溃的根本。方升一下整个人都木了。

    「方升,你的罪很明白,你也知道你死罪难逃。我今日来不是来定你的罪的,而是给你一个恕罪的机会。让那些还盲目拥立代王的人,不要卷入战火。毕竟此刻代王刚刚举事,若你能将绍绪四年你受到指使,放走北狄人之事详细写下来,将良国公府和代王府的筹谋写下来,可让天下士子不再盲从。

    方升,我记得你是隆裕三十六的进士吧,那一科,是裴桓荣裴老为座师的一科。你要追随代王事,可曾向你的座师说过?你猜,若你说了,裴桓老,当做何言?」

    方升突然被邓修翼提到了自己的老师,他鼻子一酸。本来他隆裕三十六中了进士,入翰林院,三年后散馆可以有一个很好的仕途。结果先太子事发,裴桓荣愤然辞职,前任首辅贾休挟机报复,他便一直在御史的位置上蹉跎。

    后来他投靠了严泰,得到了一些机会。但是毕竟他是河东人氏,严泰用他,却不全然放心他。直到他在偶然的机会认识了秦烈,一来二去,和秦烈过往越来越密,秦烈许诺若追随于他,共保代王,则将来定让他任首辅。

    如今他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他太渴望能够有施展抱负的机会了,渐渐忘了自己的老师裴桓荣当年对他说过的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今日被邓修翼提到老师,方升哭了。

    「方升,山西战火起,三立书院无存!裴桓老已经七十高龄,你可忍心?」这是邓修翼对方升讲的最后一句话,因为方升已经哭得不能自抑。邓修翼知道这场攻心为上的审讯,可以收尾了。

    邓修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铁坚扶了他一把。邓修翼走过书吏前,拿过那一摞审讯记录,对铁坚说:「先给我看一下。」然后紧紧攥手里,离开了甲字号。

    铁坚示意书吏将白纸和笔给方升,然后追着邓修翼出来。当他出来时,看见邓修翼跪坐在地,胸前全是鲜血!

    「邓修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