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八年,元月廿八日辰时。
辽东大捷的战报丶付昭的口供丶方升的《悔过书》,如同三颗重磅炸弹,炸在御书房里,也炸在了内阁成员丶都察院王昙望丶潘家年以及丁世晔丶蓝继岳和曾达的心里。
付昭的口供和方升的《悔过书》合理合法地证明了皇帝派锦衣卫进入良国公府的睿智和果决,粉碎了秦业遗言中不明不白的指控。而辽东的大捷,则证明了皇帝派腾骧卫的那种天下为公的无私。
各个大臣的脸上,从惊讶到敬佩一览无馀。只有铁坚,面无表情。
御书房里面昨晚之人都在,除了邓修翼,站在邓修翼那个位置上的,是司礼监的新秉笔,安达。
邓修翼病倒了,朱原吉向御前递送辽东战报时,便向皇帝报告了。邓修翼廿八日寅时七刻才回的宫,给严泰的邸报用过印,本已经躺下,才不到半个时辰,辽东战报来,又惊醒了他。处理完战报后,才入睡,一直在低烧。
当时付昭的口供和方升的《悔过书》还没来,邓修翼也没有告诉朱原吉到底在锦衣卫发生了什麽。
绍绪帝中心思虑的是,仅凭这个辽东战报,应该可以堵上一天人们的口,让大家的注意不要放在良国公府上。
卯时六刻,铁坚进宫,带来了付昭的口供丶方升的《悔过书》时,绍绪帝的心情才从略略放心并不大安,转化成为了心中大定狂喜不已。那种喜悦简直是从脸上喷薄而出。
铁坚一直在等皇帝问邓修翼,但是从始至终,皇帝未问一字。
「果然凉薄」,铁坚心道。
他想起了陆楣,陆楣死后身无家财,唯一的房子还是邓修翼出资买的。皇帝都不知道,陆楣无财无妻无子,一直住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公廨里面。
突然铁坚又想起陆楣的死因,他记得他问过邓修翼,陆楣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邓修翼一口咬死无关。但是经历了昨晚邓修翼审讯方升的真真假假,铁坚不知道自己在这点上,到底该不该信他。
他和李云苏之间的牵念如此之深,陆楣又如此对待英国公府对待李云苏,邓修翼真的没有出手吗?陆楣是死在东直门外的马王庙的,邓修翼一直在深宫,当时人还在宣化秋獮,如果邓修翼和陆楣的死有牵连,那他又是借谁的手做的?
但是,铁坚此刻已经不会因为陆楣的死,可能和邓修翼有牵连而一定要查个明白了,甚至他已经没有情绪的波动了。
因为经历了那麽多事后,铁坚明白了,英国公府真的没有谋逆,就是高坐在龙椅上的人想要李威死。
陆楣和李威是私仇,是借着龙椅上的人想要李威死的势,对李威下的手。
铁坚这时候想的是,陆楣李武死的六拨人大局中,邓修翼分析的多少是真话,多少是假话。
此时的御书房中,绍绪帝已经完全掌控了局势,他一字一句地训斥着御案下重臣的昨晚的冒犯,责问他们昨天晚上心中可有君父?
绍绪帝指着付昭的口供问袁罡:「你作为次辅,可知道各部官员之间的疏通往来?冰敬?炭敬?羡耗?分润?你又如何揆领诸臣?」
然后他对王昙望指着方升的《悔过书》道:「王总宪真是带了一个好都察院,稽查百官?讽谏君王?都讽谏到无君无父了!」
御书房里面的都听明白了,绍绪帝在出昨晚的气,而昨晚逼他最甚的,就是袁罡和王昙望。可此时,这两人还能说什麽呢?除了磕头认罪「臣愚钝!臣不明陛下苦衷!」外,还能说什麽呢?
「望诸位臣工,能类铁坚,忠君为上!」绍绪帝最后再一次强调了忠君!而铁坚突然变成了群臣之楷模。
「铁坚,自此刻起,锦衣卫悉数出动,聚阖部之力,于关隘丶驿站诸处,严盘秦烈丶秦焘二人。凡自山西至京城者,其人丶其事丶其信,悉皆细查;至若入山西者,其人丶其事丶其信,亦须抽检,不得有漏!」
「臣遵旨!」
当日,皇帝批覆了严泰的自陈疏「卿勤慎可嘉,着照旧供职」,还批覆了沈佑臣的自陈疏,不仅是照旧供职,直接升沈佑臣为工部尚书。
其他人都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皇帝的批覆。
……
绍绪八年,元月廿九日。
外朝刚刚稳了一点,绍绪帝没有想到后宫又出了问题。
命格高贵的三皇子刘玄禧,自生下来后,日日啼哭,已经哭了整整三日了。太医院周院判束手无策,他不知道为什麽三皇子会如此。刚生之时一切都好,能吃也能睡。
只是醒着的时候,便哭泣,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嗓子都哑了,任谁抱任谁哄都不行。
令妃抱着自己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儿子也是垂泪。孙巧稚对绍绪帝无情,可对连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她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尤其自己历近一日分娩之痛,好不容易才把孩子生下来,如果就此孩子夭折,对孙巧稚来说,则是莫大之打击。
于是两道奏摺,一经太医院,一经司礼监秉笔安达,都上到了绍绪帝的御案上。
绍绪帝看罢,立刻摆驾咸福宫。
刚进咸福宫,绍绪帝就听到了刘玄禧嘶哑的哭声。
「安达,这是怎麽回事?」绍绪帝皱着眉头问安达。
「回陛下,周院判亦未见过如此情状,三皇子能吃能睡,就是醒着的时候一直哭,恐非疾病。」安达一边说,一边躬身快步跟着绍绪帝往咸福宫正殿走。
进到正殿,孙巧稚向皇帝行礼,绍绪帝看着她行礼完毕,叫起,然后问:「令妃,这怎麽回事?可是奴婢们不用心?三皇子如今如何了?」
「陛下,」孙巧稚瘪了嘴,眼泪一直挂在眼眶里面,好似一个不小心,立刻就会掉下来一样。「臣妾心急如焚,没有了主意。陛下,您可要做主啊!」说完,眼泪就再也控不住留了下来。
这一下,皇帝心软了,也无心责问孙巧稚了,毕竟孙巧稚太年轻了,又是第一个孩子。于是他放软了声音道:「莫怕,朕在,将孩子抱来,朕看看。」
乳母赶紧将正在啼哭的三皇子抱了过来,皇帝凑了过去。三皇子感受到有一个陌生人靠近,哭声略放低一点,睁开眼睛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又闭上哭了起来,嘴一直瘪着,说不尽的委屈。孙巧稚看完,也一直抹眼泪。
「陛下,」安达看着情景对皇帝道:「奴婢看刚才三皇子像是在找什麽的样子,要不请钦天监算一算?」
绍绪帝看向安达,安达躬着身子,抬头看向皇帝,不躲皇帝的目光。皇帝道:「准!」
随后皇帝对孙巧稚说:「你也莫急,三皇子命格自带皇家之贵,先让钦天监算一下。」
孙巧稚只得向皇帝点点头,皇帝便走了。
皇帝看重的皇子无故啼哭,令钦天监一算,这可是大事。
不久宫中外朝的人都知道了。此时邓修翼仍在昏睡中,朱原吉没有去告诉他,但凡能让邓修翼多睡一会,司礼监就没有人愿意吵醒他。
钦天监算的结果也很快出来了,刘玄禧之所以如此啼哭不已,还是因为令妃怀孕初期遭人陷害,被关乾西五所。好在五月初八日巳时入,五月廿九日辰时邓修翼带着圣旨将孙巧稚接了出来。
绍绪帝看着钦天监正韩玑衡的奏本,朱砂批痕在「廿日未满廿一」处洇开血似的红。
安达垂手立在蟠龙柱阴影里,听得皇帝声音从丹陛上压下来:「乾西五所的阴煞,当真蚀了皇儿的胎元?」
韩玑衡的脊梁绷得笔直:「陛下明鉴。乾位属金,五所乃白虎张口之形。令妃娘娘孕初逢此劫,恰应了《胎元冲克簿》『金刀剖胞』之象。幸天数不绝。又,《七政推命书》载:『孕身入刑狱,月孛必蔽胎光,主产厄惊啼』。」
他展开星图,指尖点住一处裂痕般的星迹,「五月十八荧惑犯轩辕时,小殿下胎光未黯,此非人力,实乃天佑。今岁三皇子本命星恰在翼火蛇宫,当以离火反制乾金。」
「现今当如何?」
「微臣以为当『乾金斩胎木,需以火熔金』。先令乳母服朱雀汤,三皇子裹赤龙帔,外悬井木犴灯,于乾西五所门槛,碑刻『丙火熔金劫』,镇以血玉麒麟。」
「准!」
当日,乳母服下了朱雀汤后,给刘玄禧哺乳。刘玄禧初尝一口,便不愿意再吮吸,哭得更加厉害。乳母无奈,只能一直哄着。刘玄禧哭着哭着越发得饿,乳母再让他吃,他也无奈只得吃了起来。
当朱雀汤雾漫过井木犴灯时,刘玄禧的啼声裂成断续的抽噎。乳母指腹按在他颤动的囟门上,触到微烫的汗意。这是丙火初熔金煞的应兆。韩玑衡在《禳验簿》记:「酉正三刻,哭歇十二喘。」
可是,这样的安稳没有多久,一夜安眠后,次日清晨刘玄禧依然哭闹。整整一日,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元月卅日子时,更漏滴穿寂静。毫无徵兆地,所有井木犴灯的青焰同时坍缩成惨白一点。刘玄禧的啼声如淬火刀锋劈开夜幕,比昨日更凄厉三成。
韩玑衡的罗盘针尖崩断在坎宫位,星图上翼火蛇宿被灰翳吞噬。「是月孛馀孽。」他抹去唇边血沫,「胎元在索恩。」
御书房里,绍绪帝站在韩玑衡面前,问他:「朕不要听你们那些神神叨叨的星谶,朕只要听解法!到底如何才能让三皇子不再啼哭不止!」
「回陛下,此当是胎元索恩。陛下,令妃娘娘在乾西五所时,到底受了何人之恩?此当是三皇子的本命星现世后,至今未见胎元恩星所致!」
「胎元索恩?」绍绪帝回味着韩玑衡的话,然后他看向甘林。
甘林躬身道:「陛下,老奴以为,可能是邓掌印!」
这时,绍绪帝想起来孙巧稚之所以能沉冤得血,是因为邓修翼去查了白石案。
「宣邓修翼直去咸福宫,见三皇子!」
皇帝的旨意到了司礼监,那谁都不敢不去叫醒邓修翼。
……
邓修翼在睡中,病中被叫了起来,小全子急急忙忙给他梳洗穿衣,然后又给他裹上厚厚大氅,扶着他走向咸福宫。
「原吉,为何去的是内宫?」
「师傅,三皇子自出生,日日啼哭,至今已经五日了。」
「那该太医院去诊治。」
「周院判束手无策,钦天监说是三皇子胎元索恩。」
「嗯?」
「韩监正道,令妃娘娘孕初在乾西五所,受了阴煞,好在天佑胎元,未伤根本。如今是胎元在找恩星,说三皇子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见到恩星,所以啼哭不止。」
「胡闹!三皇子出生那日,我便去了咸福宫,我如何就是三皇子的恩星。」邓修翼轻声道。
邓修翼怕这其中有人在做手脚,非要将刘玄禧的哭闹和自己捆绑在一起。那以后,无论是邓修翼有事,还是三皇子有事,两人都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师傅,可是三皇子就是出生那日未曾啼哭,此后日日啼哭呀。」可惜,朱原吉太年轻,他还不理解有些权术,不能以常理度之。
「还是胡闹!若我今日去后,三皇子不再啼哭,岂不以后我要天天见三皇子了?」
「师傅,说不定是出生那日,三皇子没有见够您呢!今日见完,以后就不会再哭了。」
「唉……」
从司礼监到咸福宫是非常漫长的一段宫路,邓修翼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咸福宫内灯火通明,皇帝旨意早就传来,孙巧稚抱着哭闹的刘玄禧,焦急地在等待邓修翼。来传旨的小内监是司礼监的,已经告诉孙巧稚,邓修翼病了,病得很重,可能会来得慢点,让孙巧稚不要着急。其实,这话只会让孙巧稚更加着急。
等邓修翼到的消息经内监传进时,孙巧稚竟然站了起来,然后又强行控制着,缓缓坐下。
邓修翼进了令妃的内室,便撩了衣摆下跪,向令妃磕头:「奴婢奉圣上旨意,恭请娘娘万安,探视三皇子殿下。」
就在邓修翼说话时,刘玄禧的哭声渐渐停止了下来。孙巧稚惊讶地看向怀中的刘玄禧,又惊讶地看向邓修翼。然后赶忙道:「邓掌印请起!赐座!」
「谢娘娘!」邓修翼轻声道,他起身,坐下,然后便不再讲话。
室内无声,可过了一会,刘玄禧又哭了。孙巧稚哄着刘玄禧,看向邓修翼道:「请邓掌印再讲讲话。」
「这……」邓修翼很是为难,因为他不信什麽胎元索恩。
在他看来这个宫中只有阴谋,没有天谶。
他抬眼看向孙巧稚,只看到了一个母亲的忧愁,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圣上垂问皇子殿下玉体安康,天颜甚悦,盼殿下福寿绵长。」邓修翼说的很慢,声音也很轻。
可是就是这很轻的声音,却渐渐压过了婴儿的哭声,最后刘玄禧又止住了哭。
孙巧稚掉着眼泪,对邓修翼道:「三皇子确实念着你的救命之恩,你看,你一说话,他便不哭了。」
「娘娘,三皇子是天潢贵胄,自是命格尊贵,和奴婢这个刑馀之人,又有何牵连。娘娘莫听这些谶言!」邓修翼轻声道。
孙巧稚听着邓修翼的话,却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只看到小孩子的手一直在动,动的方向便是邓修翼,仿佛在说让我靠近一点。
孙巧稚道:「请掌印大人过来一些,看看三皇子。」
邓修翼无奈,只能起身,走近了一些,恭敬地看了一眼刘玄禧。那一刻,刘玄禧睁开了眼睛,也看向了邓修翼,原来瘪着的嘴,渐渐松了下来。微微张开,吐着小舌头,最后竟然咧嘴,笑了。
邓修翼惊讶地看向孙巧稚,孙巧稚亦看向他。
孙巧稚道:「他确实一直在找你,他是一个感恩的孩子。」
邓修翼赶紧跪在地上,「娘娘千万不要再这麽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于三皇子,于娘娘,于奴婢皆无益!」邓修翼讲这个话的时候,刘玄禧一直眼珠在转,仿佛在找什麽。
孙巧稚又掉了眼泪,道:「我明白!」
邓修翼又后退几步,再次向孙巧稚行礼,道:「奴婢奉旨事毕,恭复娘娘!」然后叩头,躬身离开了。
这一夜,刘玄禧没有再哭过。
此后刘玄禧也没有再日日啼哭。
(第四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