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热气氤氲,周竞诠静静坐在席间,他的一侧是蔡照,蔡照的一侧是岳夫亓,而他对面的位置上,汤遇正盯着眼前的菜肴发呆,放下又拿起的茶杯、咬着筷子的牙齿——那模样很可爱。
“今天蔡照一来,我都有点恍惚,想起以前在片场的时候,他还在我后面帮我拎机器、跑场记呢,没想到一转眼,他都自己带剧组当导演了……这次能在湾岛拍戏,对我来说也算回到起点。人到一个阶段,再拍片就不是冲着票房、名誉去了,是想着还能不能拍出点儿不一样的东西……今天小蔡能来,算是给我鼓了个劲,也算是老友重逢。来,大家一起走一个!”
周竞诠举起酒杯,随着岳夫亓的祝酒词仰头一饮而尽。
当他抬臂时,布料不幸擦过背部,灼热的疼意瞬间袭来……可在那股钝痛的余韵中,他竟意外尝出了杯中清酒的甘冽与香甜。
这酒怎么会是甜的呢?
他奇怪地想。
“对了蔡,听说你最近那个项目在后期了?”岳夫亓放下酒杯。
“是啊,快剪出来了,到时候我把样片发给您,还得请您帮我把把关。”蔡照笑着回答。
“哎呦,这我可搞不来。”岳夫亓摆摆手,他知道蔡照是客气话,“我们这拍长片儿的,跟你们短片那节奏不一样。现在你们年轻人拍得都比我们敢,想法新,镜头也活,我看这几年你也越来越找到自己的风格了啊,”他顿了顿,忽然笑着一拍大腿,“哎,说起来,我对你那部处女作真是印象深刻——男主角还是小周来着,是吧?”他越过蔡照看向周竞诠。
蔡照笑了笑,替他点头:“对,是他。”
“你小子可真有眼光……”岳夫亓啧了一声,“那应该也是小周的第一部作品吧?你这当初到底是怎么把这块金子挖出来的?”
蔡照腼腆地笑了笑,似是回忆起什么,随后娓娓道来:“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在给您跑场的时候。那会儿是您的《春坎》剧组,我在秦皇岛的酒店遇见了他。”话音一落,桌对面的汤遇突然手一滑,茶盏翻倒,清茶沿着桌面淌了一片。他连忙抽了几张纸巾擦拭,低声说“没事”,摆摆手,示意大家不用在意。
蔡照往他那儿看一眼,顿了下,又继续道:“不过当时他是拒绝我的。后来我回到湾岛,为了那部电影,打了好几份工,终于攒够了启动金。没想到在那时候,竞诠突然给我打了电话……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我就邀请他演了我的男主角。”
其实这件事于蔡照而言,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就像上天送给他的礼物一般。当时《问明天》已经定好了男主角,剧组筹备得七七八八,只等开机。可就在一天夜里,他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对方语气克制地问:“请问,您还需要演员吗?”原以为是朋友介绍来的演员,他便随口应下:“好啊,那你来试个镜吧。”
结果试镜那天,他看到了周竞诠。
当初在秦皇岛的酒店电梯里,他便一眼相中了这个人,不管是气质还是长相,都很符合他剧本中男主角的形象。那天被对方一口拒绝后,他非常沮丧,失落了好久,也一直寻找着替代者,但很难,世上难以觅得第二个“周竞诠”。
所以在试镜当天,他立刻决定将原来的男主角人选换掉,换成了这个他日思夜想的男主角。
岳夫亓听得连连点头,笑着感叹:“你们这缘分可真是妙。人和人之间,就是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与人和,差一点都不成。”
是啊,人和人之间,确实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与人和,差一日、一分、一毫都不成。
当年汤遇没有拨出去的那通电话,便完美地错开了他们最后一丝能够挽回的缘分。
洗车行那天,汤遇说出:“不是你为了钱,跪下来求我的吗?怎么现在你拿到足够的钱了,就想离开我了吗?”时,周竞诠竟哑口无言。
那一刻,悬在他心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坠落,狠狠斩断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他终于意识到,他是必须要还清这笔债的——从最初的十五万,到后来每月准时到账的薪水,再到陶植乐的手术费……这一根又一根锁链,将他的人生一点点绞死,他已经到了必须要赎回自己灵魂的地步。
他们彼此的面目都得可怖,他们的贪欲、执念、愚痴,通通暴露在阳光下,前方已经是死路,他和汤遇,走不下去了。
所以他说:“汤遇,我这辈子还不了你的情了,下辈子我真的给你当狗行不行?”,此刻他的手已经伸向了深渊——
所幸他还有一条退路,一条由那个畜生般的父亲亲手留给他的、通往地狱的门。
周永和曾替他和许雅芙各买了一份意外险,这是他在整理周永和遗物时才发现的。这份意外险的条件是:如若被保险人意外死亡,那受益人将会获得一份巨额赔偿金。
而这份保险的签订时间,恰恰是在他们离开湾岛之前。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周永和要拖家带口、非要带着他们一起北上。他本可以自己远走高飞,却偏要带着两个后备的筹码,去追一场疯狂的赌局。
结果周永和赌输了。在还未来得及对他们动手之前,自己先结束了人生。
于是,周竞诠带着这份血淋淋的契约,从十六岁长到成年,从陶植乐生病,后又走进一个又一个死胡同里。他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心底却始终把这条路当作自己最后一条退路。
在无数个为钱发愁的夜晚,他都会拿出这份已经将受益人更改为许雅芙的保单,然后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的,周竞诠,至少你还是个百万富翁呢,至少你还没走上最后的绝路。
他辗转于不同的生计之间,做过服务生、酒保、卸货员、洗车工……后来他主动出卖尊严去换取生的希望,认识了汤遇。在“施舍”与“践踏”织成的网中,他违背那颗理智的心,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对方,他比自己想象地更不堪,他居然爱上了一个男人。
他很渴望从泥潭中被拉起,那只手也确实一次次将他拽出水面,而又在下一刻将他按回更深的海底,在这反复的溺与救之间,他逐渐窒息,逐渐失去理智。清醒时,他感激那只将他救上岸的手,窒息时,又怨恨那只将他推下去的手——可这是同一只手啊。
最后这只手掐着他的脖颈,让他这辈子就得还清那些情与债……他发现自己真的走到路的尽头了。
他不会再有更好的选择了。
所幸,所幸,他还有周永和留给他的、唯一的“资本”能将汤遇给他的所有东西都还回去:金钱、恩情、喜爱、乃至生命。
他写下遗书,委托许雅芙务必替他清偿生前的每一笔债,包括汤遇给他的所有钱,那些恩惠